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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


  旗人的笑話,以認白字為最多,瑞麟的官大名氣大,所以認白字的笑話更出名。有一次遇到廣州的米價大漲,他問屬員,是何緣故?那人答了四個字:「市儈居奇。」居奇是聽懂了,市儈二字卻不懂,他詫異地問道:「『四怪』是甚麼人哪?」

  不過他為人憨厚,頗有自知之明,所以一個姓宓的同知,分發到省,初次謁見總督時,他拿著「手本」老實說道:「老兄的姓太僻,我不知道是個甚麼字。請你自己說吧!」聽見的人都想笑不敢笑。

  瑞麟的這些笑話,朝廷當然有所聞,他在廣州的「官聲」,朝廷更有所聞。但是他「好官自為」,能屹然不倒,這不僅因為內有慈禧太后的眷顧,而且從恭王以下,凡是滿洲的王公大臣,都願意維持瑞麟。這固然由於他出手大方,人緣極好,而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,開國至今,兩百年來,漢人勢力之大,前所未有,十五省巡撫,只有一個安徽巡撫英翰是滿洲人,包括「漕運」、「河道」在內的十個總督,亦只有湖廣總督官文和兩廣總督瑞麟是滿洲人。及至官文為曾國荃不顧一切,斷然奏劾,由查案的譚廷襄接署以後,瑞麟更成了一名碩果僅存的督臣。倘或再由吳棠接替,則天下總督,盡為漢人,滿洲臣民,自然不服,所以不管瑞麟如何貪墨,仍舊要維持在位。誠然,瑞麟不足以勝任此職,但滿洲大員,幾乎都是一丘之貉,倒不如順從慈禧太后,把他留在任上的好。

  這是內幕中的內幕,瞭解的只有極少數的人,而此「極少數」的人,連安德海都未包括在內,包括在內的,自然有恭王。

  奉到赴廣州查案的上諭,吳棠知道自己決不會再回任了,所以離開福州時,就像奉調那樣,把眷屬行李,掃數帶在身邊,並且親筆點派兩百名兵丁護送。由福州坐輪船到上海,派人把眷屬先送回安徽盱眙老家,然後由上海再坐輪船到香港,轉道廣州去查案。

  在上海的時候,吳棠才知道瑞麟得慈禧太后眷注的原因跟自己一樣,而且他是旗人,比自己更佔便宜,所以已不存取而代之之想。也因為如此,他把廣州查案,當作珠江攬勝,從容不迫地慢慢行去,到了廣州,也不講欽差大臣應有的「關防」,雖然表面上不便公然與總督酬酢,暗地裏卻是輕車簡從,日日歡敘快飲。

  瑞麟和吳棠都是天生福人,健於飲啖,瑞麟家廚所烹調的魚翅,是連「食在廣州」的富家都自歎不如的,所以吳棠大快朵頤之餘,對瑞麟頗有相見恨晚之感。

  案子當然也要查,查明的原因是蔣益澧有左宗棠撐腰,借裁陋規與總督爭權,而杯酒言歡之間,得知瑞麟亦無意與蔣益澧為難,只要他離開廣州,餘非所問,於是吳棠奏復:

  「蔣益澧久歷戎行,初膺疆寄,到粵東以後,極思整頓地方,興利除弊;惟少年血性,勇於任事,凡事但察其當然,而不免徑情直遂,以致提支用款,核發勇糧及與督臣商酌之事,皆未能推求例案,請交部議處。」

  吏部議復,請將蔣益澧降四級調用,慈禧太后知道蔣益澧在這一案中有所委屈,改了降二級,由巡撫變為候補按察使,發往陝甘總督左宗棠軍營差委。

  不久,四川總督駱秉章病故,不用說,當然由吳棠調補。空出來的閩浙總督一缺,由浙江巡撫馬新貽升任,他是山東的荷澤人,李鴻章的同年。在陝甘回教內部大起糾紛之時,馬新貽的新命,頗為人所矚目,因為他是清真。

  對於這番調動,大家的看法是,吳棠的終身已定,而蜀中的百姓卻要遭殃。以吳棠的出身、才具和抱負來說,不可能拜相封侯,也不可能會調兩江或兩廣總督,這樣以天高皇帝遠的四川總督終老,盡不妨大事搜括,所以說蜀中的百姓要遭殃。

  但在李鴻章來說,讓他暗暗驚心的,卻是與此同時的另一個疆臣調動的消息,曾國荃的湖北巡撫垮了,說「因病辭職」,是朝廷看他長兄曾國藩的分上,為他留面子。直隸總督劉長佑就沒有這麼便宜,硬是革職的處分。曾、劉二人落得這樣一個下場,都是因為剿匪無功的緣故。專責剿治東捻,現駐山東濟寧的李鴻章知道,倘或再不打一場切切實實的大勝仗以上慰朝廷,只怕將會成為劉長佑第二。

  ▼二十三 魯東會剿

  捻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,集中在壽光以北的王胡城,北面是海,西面是防備嚴密的黃河,南面是斷層錯綜,突兀峻拔的沂、蒙諸山,唯有往東南走,卻又為一條源出臨朐縣沂山西麓的彌水所阻斷,如果不肯投降,便只有死戰,而四面重重被圍,死戰的結果,多半是戰死。

  在官軍,各路人馬都匯齊了。銘軍和武毅軍會師於彌河兩岸,外圍自東徂西,由潘鼎新、楊鼎勳和「東軍」布成一條防線,作為接應。如果這一次再讓東捻突圍而走,不但從此不必再談剿捻,也從此不必再談軍功,等著「革職查辦」好了。

  形勢對雙方來說,都到了生死存亡,在此一役的最後關頭。決戰必須謀定後動,所以劉銘傳和郭松林都不急,調兵遣將,務求穩當。在部署將近完成時,李鴻章派了他的幼弟,也是他的「營務處」總辦李昭慶,專程趕到前方。此來的任務有兩件,一件是宣達「溫諭」,嘉獎劉銘傳「忠勇耐勞,追賊迅速,加恩賞給白玉柄小刀一把,火鐮一個,大荷包一對,小荷包兩個。」善慶和溫德勒克那兩個因僧格林沁陣亡而連帶倒霉的副都統,也時來運轉,除去「開復原官」,另有恩典。

  李鴻章個人有所獎賞,每人一包,或是珍玩、或是現銀,看各人的需求愛好而定,銖兩相稱,毫無偏頗,光是安排這幾份禮物,就很花了他一些心血。

  「家兄原來期望在明年能夠克竟全功,想不到諸公用命,看樣子年內就可凱旋。」李昭慶停了一下又說:「等大功告成,家兄預備步曾侯的前塵,裁撤淮軍,讓大家先好好過兩年舒服日子。」

  一聽這話,除了郭松林以外,無不大感興奮。裁軍是裁兵不裁將,當提督的依舊當提督,當總兵的依舊當總兵,補成實缺,各歸建制,看看操,吃吃空,出入綠呢大轎,不必披星戴月,終年無一天不在馬上,那不是舒服日子是甚麼?

  「不過家兄有句話,特別囑咐我一定要轉達:將來的舒服日子,全靠眼前的艱苦去換取。眼前這一仗非同小可,特意命我來向各位請教。」

  「此刻的東捻已成甕中捉鱉之勢,請轉稟少帥,不必操心。」劉銘傳拍胸大言:「『強弩之末不足以穿魯縞』現在不是空口說白話的時候,請等著好了!」

  「是的,一定等得著好消息。只請問省帥,有何破敵的妙策?」

  劉銘傳心裏明白,這是李鴻章不放心,特意要問的一句話。這句話的意思,不見問破敵的計策,而是在問對敵的態度,是盡力所及,打到那裏算那裏,還是下定決心,非盡殲頑敵不可?

  因此,他想了一下,這樣答道:「論地利、人和,是我剿捻三年以來,第一次遇到的好機會,不敢說有何『妙策』,只不過抱定宗旨,硬打、苦打,無論他上天入地,銘軍周旋到底!」

  「銘軍周旋到底,武毅軍奉陪到底!」郭松林緊接著他的話說。

  一聽這兩個頭品頂戴的大將,都有這樣的決心,李昭慶喜悅之色,現於眉宇,「有兩公這句話,東捻必平無疑!」說著,他仰臉抱拳,彷彿感謝上蒼庇佑似的。

  「省三!」郭松林的神色很認真,「我有句話要說在前面,官軍往往跑不過捻匪,多是為輜重所累,這一次既然要追到底,就是先打定主意,輜重不能打算要了!」

  劉銘傳連連點頭:「這才是一針見血的話。」說著,他抬眼望著李昭慶。

  李昭慶當然懂他們的意思,心裏在想,只要打了勝仗甚麼都好辦,管你們把輜重如何處理?不過棄輜重而吃敗仗,要想照樣補充就很難了。這話似乎也應該說在前面,卻是甚難措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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