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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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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倒也是實話。」慈安太后於心不忍,有心幫他的忙,但也不敢硬作主張,看一看慈禧太后,又看著恭王問道:「六爺,你看呢?」 「跟母后皇太后回話,」恭王慢條斯理地答道:「這原是借重倭仁的老成宿望,為後輩倡導,做出一個上下一心,奮發圖強的樣子來。倭仁是朝廷重臣,總理衙門的日常事務,自然不會麻煩倭仁,也不必常川入直,只是在洋務上要決大疑、定大策的那一會兒,得要老成謀國的倭仁說一兩句話。除非倭仁覺得總理衙門壓根兒就不該有,不然,說甚麼也不必辭這個差使!」 這一番話擠得倭仁無法申辯,慈安太后更是無從贊一詞,慈禧太后便問:「倭仁,你聽見恭親王這番話了?」 「是!」倭仁異常委屈地答應。 「我看你就不必再固執了吧!這件事鬧得也夠了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你是先帝特別賞識的人,總要體諒朝廷的苦衷才好!」 倭仁唯唯稱是,跪安退出。走到養心殿院子裏,讓撲面的南風一吹,才一下想到,剛才等於已當著兩宮太后的面,親口答應受命,這不是見面比不見面更壞嗎?不見兩宮的面,還可以繼續上奏請辭,現在可就再也沒有甚麼話好講了! 這一想悔恨不已,腳步都軟了,幸得路還不遠,進了月華門,慢慢走回懋勤殿。這時恰好是皇帝回宮進膳休息的那一刻,懋勤殿也正在開飯,正面一席,虛位以待,翁同龢空著肚子在等他。徐桐三天兩頭茹素,替皇帝講完《論語》回家吃齋去了。 倭仁實在吃不下,但為了要表示雖遭橫逆,不改常度的養氣工夫,照平日一樣,吃完兩碗飯。看他那食難下嚥的樣子,翁同龢知道「面對」的結果不如意,便不肯開口去問。 反是倭仁自己告訴他說:「恭王只拿話擠我!」 「喔,」翁同龢低聲問道:「他怎麼說?」 倭仁無法把恭王的話照說一遍,那受排擠的滋味,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得到,想了半天,實在無法答覆他的話,唯有搖搖頭不作聲。 這也就「盡在不言中」了。翁同龢大有所感,亦有所悲,講理學講到倭仁這個樣子,實在洩氣!程、朱也好,陸、王也好,都有一班親炙弟子,翼衛師門,而倭仁講理學講成一個孤家寡人,那些平時滿口夷夏之別、義利之辨的衛道之士,起先慫恿他披掛上陣,等到看見恭王凌厲無前的氣勢,倭仁要落下風,一個個都躲在旁邊看笑話。倘或倭仁的周圍,有一兩個元祐、東林中人,早已上疏申救,何致於會使得倭仁落入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窘境? 看來黨羽還是要緊!不過講學只是一個門面,要固結黨羽非有權不可。如果倭仁今天在軍機,恐怕同文館那一案,早就反對掉了。翁同龢正這樣在心裏琢磨,只見蘇拉來報:「皇上出宮了。」 於是倭仁、翁同龢與那些「諳達」,急忙走回弘德殿。飯後的功課,首先該由倭仁講《尚書》,未上生課,先背熟書。皇帝在背,倭仁在想心事,有感於中,不知不覺涕淚滿面。 小皇帝從未見過那個大臣有此模樣,甚至太監、宮女有時受責而哭,一見了他也是趕緊抹去眼淚陪笑臉,所以一時驚駭莫名,把臉都嚇白了,只結結巴巴地喊:「怎麼啦,怎麼啦?」 這一喊,翁同龢趕緊走了進來,一時也不知如何奏答,倭仁自己當然也發覺了,拿袖子拭一拭眼淚,站起身來,帶著哭聲說道:「臣失儀!」 「倭師傅幹甚麼?」小皇帝走下座位,指著倭仁問翁同龢。 「一時感觸,不要緊,不要緊!皇上請回御座。」 「那,那——,」小皇帝斜視著倭仁說:「讓倭師傅歇著去吧!」 「是!」翁同龢向倭仁使了個眼色,示意他遵旨跪安。 倭仁退了出去,而小皇帝彷彿受了極深的刺激,神色青紅不定,一直不曾開笑臉。 回到宮裏,兩宮太后見他神色有異,自然要問,小皇帝照實回答。慈禧太后頗為詫異,也深感不快,看著慈安太后問道:「那兒委屈他啦?」 慈安太后倒是比較瞭解倭仁的心理,「他心裏有話,說不出來。唉!」她搖搖頭,也不知怎麼說才好。 「這班迂夫子,實在難對付。」慈禧太后對倭仁還有許多批評,但以他是慈安太后當初首先提名重用的,所以此刻也就隱忍不言了。 那一位太后當然也有些看得出來,新舊之爭她倒不怎麼重視,只覺得大臣之間,意見不和,鬧成這個樣子,不是一件好事。這天召見過了,原以為倭仁已經體諒朝廷的苦衷,會得跟恭王和衷共濟,現在聽說他自感委屈,竟至揮淚,只怕依舊不甘心到總理衙門到差,看來以後還有麻煩。 慈安太后看得很準,倭仁確是不甘心到總理衙門到差。在衛道之士看,這個衙門的一切作為,都在「用夷變夏」,是離經叛道的,所以倭仁認為只要踏進這個衙門一步,就是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,變成假道學。而不到差其勢又不可,總理衙門的章京來了幾次,催問「中堂那天到衙門,好早早伺候」,倭仁不見亦不答,私底下卻是急得夜不安枕,鬍子又白了許多。 原來還有些捨不得文淵閣大學士那個榮銜,自從用易經佔了一卦,卦象顯示在位不吉,便決意求去,但他也知道,此時連求去都不易,倘或奏請開去一切差使,便成了要挾,必獲嚴譴。這樣就只好以殉道之心,行苦肉之計了。 機會很好,有個地方最適宜不過,太廟時享的日子快到了。太廟時享,一年四次,孟夏享期,定在四月初一,以櫻桃、茄子、雛雞等等時新蔬果,薦於列祖列宗。期前一日,皇帝親臨上香,倭仁以大學士的身分,照例要去站班。 他是被賞了「紫禁城騎馬」的,名為騎馬,其實可坐轎子,而這天他真個騎了一匹馬去。這匹馬還是他從奉天帶回來的,馬如其主,規行矩步從不出亂子。倭仁卻有意要出個亂子,等皇帝上了香回弘德殿,他讓跟班扶著上了馬,走不到幾步,自己身子一晃,從馬上栽下來,如果一頭撞死在太廟前面,便是殉道,沒有摔死,就是一條苦肉計,可以不去總理衙門到差了。 有那麼多人在,自然不容他撞死,跟班的趕緊搶上前去扶住,醇王離他不遠,趕了過來問道:「艮老!你怎麼啦?」 「頭暈得很!」他扶著腦袋說。 「嗐!不該騎馬。」醇王吩咐跟在他身後的藍翎侍衛說: 「趕緊找一頂椅轎來,把倭中堂送回去。」 於是借了禮親王世鐸的一頂椅轎,把倭仁送了回家。這一下便宜了小皇帝,倭仁不能替他講《尚書》,免了他一番受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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