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玉座珠簾 | 上頁 下頁
七六


  其實,皇帝萬壽賜「入座聽戲」,豈有不來之理?不過君道與師道同其尊嚴,無非要找個兩全的說法。翁同龢想了一下答道:「明天原是聽戲的日子,臣蒙恩賞,豈可不來聽戲?」

  小皇帝笑一笑,彷彿有些詭計被人識穿的那種不好意思。接著,便由張文亮等人,簇擁著回宮,翁同龢也就套車回家。

  車出東華門不遠,便為倭仁派人攔住,就近一起到了東江米巷的徐桐家,倭仁先到,下車等待,見了翁同龢便搶著說道:「且借蔭軒這裏坐一坐,有事奉商。」

  有事商量,何以迫不及地在半路上便要借個地方來談?所以翁同龢答道:「請見示。何以如此之急?」

  「自然是很急的事。莫非你還不知道?」

  「實在還不知為了甚麼,想來是『未同而言』?」

  「唉!『斯文將喪』!」倭仁嘆口氣道,「已有旨意,命我在『總理衙門行走』。叔平,你說,可是豈有此理?」

  真是豈有此理!翁同龢詫異不止。但在人家大門口,又豈是談朝政之地?恰好徐桐迎了出來,一起到了他書房裏,翁同龢特意保持沉默,要聽徐桐作何說法?

  「這明明是拖人落水!」徐桐很憤慨地說,「老師當然非辭不可!」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摺子上怎麼說呢?」

  「正要向你和叔平請教。」

  「你看呢?」徐桐轉臉看著翁同龢問。

  翁同龢謙謝,徐桐便又絮絮不休。倭仁的本意是借徐桐的地方,與翁同龢商量好了,隨即便可以寫摺子,就近呈遞,卻沒有想到在人家家裏,不能禁止主人不說話,此時聽徐桐大放厥詞,只好默不作聲地聽著。翁同龢當然更不便阻攔,但看見倭仁的神氣,心裏大有感觸,講道學的人,不經世務,一遇到麻煩,往往手足無措,同時也覺得京朝大老不易為,必須有一班羽翼,像倭仁這樣,看起來是理學領袖,其實只是為人利用,不能得人助力,孤立無援,可憐之至。

  這樣一想,動了惻隱之心,便打斷徐桐的話說:「蔭翁該為中堂籌一善策,如何應付,始為得體?」

  剛說到這裏,倭仁的跟班,從內閣抄了邸抄送來,除了命大學士倭仁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以外,批覆倭仁的原摺,則儼然如真有其事,說「倭仁現在既無堪保之人,仍著隨時留心,一俟咨訪有人,即行保奏,設館教習,以收實效。」可見恭王要把這個玩笑開到底,如再有任何推託,措詞千萬不能節外生枝,否則麻煩越來越大。

  到這時候,徐桐也才看出,「弄假成真」的如意算盤打不得!便改了放言高論的態度,「只好找個理由,請朝廷收回成命。」他說,「以宰相帝師之尊,在總理衙門行走,似非體制所宜!」

  照他的說法,是蔑視總理衙門。翁同龢以為不可,卻不便去駁他,幸好倭仁在這方面的修養,倒是夠的,從不肯以宰相帝師自炫,所以這樣答道:「不必在這上面爭。我想措詞仍應以不欺為本,洋務性非所習,人地不宜,故請收回成命。」

  說到「不欺,」假道學的徐桐,不便再多說。翁同龢以覺得實話直說,不失以臣事君之道,或者能邀得諒解,當時便照此意思,寫好辭謝的奏摺,派跟班送到內閣呈遞。

  第二天是皇帝萬壽節的前一天,沒有書房功課,兩宮太后特為皇帝唱兩天戲,地點在乾隆歸政後,頤養天年的寧壽宮,翁同龢奉旨「入座聽戲」。從早晨八點鐘一直到下午三點鐘才散,倭仁特為又把他找到,告訴他說:「上頭不准。由恭王傳旨,非我到總理衙門不可。叔平,你看,我怎麼辦?」

  「怎麼辦呢?仍舊只有力辭而已!」翁同龢說。

  「是啊!只是措詞甚難。」

  翁同龢想了想答道:「中堂昨日所說『不欺』二字是正辦。照此而言,或者可以感悟天心。」

  這就是說,昨日所擬的那個摺子,自道「性非所習」四個字,說得還不夠,倭仁很難過地答道:「那只好這樣說了,說我素性迂拘,恐致貽誤。」

  說到這樣的話,恭王仍舊放不過他,立刻便有一道明發上諭:

  「前派大學士倭仁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,旋據該大學士奏懇請收回成命,復令軍機大臣傳旨,毋許固辭,本日復據倭仁奏,素性迂拘,恐致貽誤,仍請無庸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等語。總理各國事務衙門,關係緊要,倭仁身為大臣,當此時事多艱,正宜竭盡心力,以副委任,豈可稍涉推諉?倭仁所奏,著毋庸議。」

  對宰輔之任的大學士來說,這道上諭的措詞,已是十分嚴峻!再把先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員,擇地設館的上諭,說設同文館一事,「不可再涉游移」的話並在一起來看,參以近來報考同文館人數寥落這一點,明眼人都可看出,恭王的饒不過倭仁,有著「殺大臣立威」的意味在內。事情演變到了這一步,已經不是辭「總理衙門行走」那麼單純,而是到了乞請放歸田里的時候了!

  翁同龢心裏就是這麼在想,倭仁應該「上表乞骸骨」,侃侃而談,以去就爭政見,才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風。至於倭仁自己,不知是見不到此,還是戀位不捨,依然只想辭去「新命」。這一次是求教於李鴻藻,李鴻藻又派人來請翁同龢,原是商量不出結果的事,他這樣做,只是希望多一個人在座,省得賓主二人默然相對,搞成僵局而已。

  一個無辦法當中的辦法:倭仁「遞牌子」請「面對」。兩宮太后自然立即召見,帶領的卻是恭王,倭仁心知不妙,先就氣餒。到養心殿跪下行禮,步履蹣跚,等太后吩咐「起來說話」時,他竟無法站得起身,兩宮太后優禮老臣,特意召喚太監進殿,把他扶了起來。

  「兩位皇太后明見,」他道明請面對的本意,「臣素性迂拘,洋務也不熟悉。懇請收回派臣『總理衙門行走』的成命。」

  兩宮太后還未開口,恭王搶著說道:「這一層,前後上諭已有明白宣示。」

  「是啊!」慈禧太后接著說道:「左宗棠、曾國藩、李鴻章,都說該設同文館,他們在外面多年,見的事多,既然都這麼說,朝廷不能不聽。現在章程已經定了,洋教習也都聘好了,不能說了不算,教洋人笑話咱們天朝大國,辦事就跟孩子鬧著玩兒似的。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倭仁不能說「不是」,只好答應一聲:「是!」但緊接下來又陳情,「不過臣精力衰邁,在總理衙門行走,實在力有未逮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