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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她頗有不信之意,又問:「『此去莫登山』是甚麼意思呢?」

  「那個人說,下一句一個『山』字,上一句一個『海』字,指的是山海關,意思是說如果出山海關去剿治馬賊,要當心才好。」

  「嗐,神機營叫人損成這個樣子。」慈禧太后不勝感慨地。

  「奴才還聽見好些新聞——」

  那確是「新聞」,說山東曹州六月裏下雪,杭州在閏五月間百花齊放。這些「新聞」不知真假,但欽天監奏報,說立秋那天風從兵地起,主有暴亂。天象示警,而人事如此,慈禧太后的心情十分沉重。

  「奴才在想,不有齣戲叫《斬竇娥》嗎?」安德海自作聰明地,「大概僧王爺在曹州死得冤枉,所以那兒也跟《斬竇娥》一樣,六月裏下雪。不過杭州閏五月百花齊開,該是個好兆頭。」

  「甚麼好兆頭!」慈禧太后很不高興的斥責,「你不懂就少胡說。」

  夏行春令,決不是甚麼好兆頭。第二天慈禧太后忍不住要跟軍機大臣們談論。恭王說他也聽見了這些「新聞」,完全是謠傳。如果雨雪失時,氣候不正,地方大員必有奏報,如今時隔多日;未見山東巡撫閻敬銘,浙江巡撫蔣益澧有何報告。另外可以專摺言事的駐防將軍和學政,亦從未提及此事,可見得是荒誕不經的謠言。

  慈禧太后認為雖是謠言,亦可看出民情好惡,人心向背。又說謠言起於局勢不穩,關外的馬賊,竄入關內,侵擾畿輔,百姓何能不起恐慌?然後又提到神機營,不斷搖頭嘆息,表示失望,說是所謂「整頓」,徒托空言,並無實效,這一次文祥帶隊剿賊,能不能成功,大成疑問。

  她一個人說了許多話,又像責備,又像牢騷,語氣中還牽連著醇王。恭王如今是事事小心,除了唯唯稱「是」以外,不便多說甚麼,倒是文祥,越次陳奏,頗有幾句切實的話。他說旗營的暮氣積習,由來已久,京城繁華之地,不宜練兵,現在派隊出京,恰是一個歷練的機會,他向兩宮太后保證,此去必有捷報。

  果然,等文祥領兵一到,竄擾遵化、玉田一帶的馬賊,聞風先遁,他一面派兵駐守隆福寺,保護梓宮,一面派榮祿帶隊搜捕零星馬賊。同時查明了防務疏忽的情形,參劾直隸提督徐廷楷。經此一番整頓部署,東陵一帶,可保無虞,這才回京覆命。

  一到京,兩宮太后立即召見,大為獎勉。談到剿治馬賊的經過,文祥坦率陳奏,只是把馬賊驅出關外,如不能徹底清剿,難保不捲土重來。

  慈禧對此特感關心。山東、河南、安徽的捻軍;陝西、新疆的回亂;以及福建、廣東的洪楊軍殘部;到底離京師還遠,只有關外的馬賊,一竄入關內便是畿輔重地,倘有疏虞,即成心腹之患。因此,聽了文祥的陳奏,她已在作派兵出關的打算。

  但是,眼前已在三處用兵,再要清剿關外馬賊,既無可調之兵,亦無可籌之餉。這就非通盤籌劃不可了。

  籌劃的結果,認為剿捻的軍務,非早日收功不可。曾國藩坐鎮徐州,以有定之兵,制無定之寇,主張堅決,拿他無可如何,那就只有在李鴻章身上打主意。於是九月初下了一道密旨給曾、李,說是:「河洛現無重兵,豫省又無著名宿將可以調派;該處居天之中,空虛可慮。因思李鴻章謀勇素著,且軍力壯盛,可以親歷行間。著即親自督帶楊鼎勳等軍,馳赴河洛一帶,扼要駐紮,將豫西股匪,迅圖撲滅,兼顧山陝門戶,俾西路張總愚等股匪,不致闖入,保全完善。一俟西路剿匪事竣,即行馳回兩江總督署任。」

  這就是暗示,李鴻章如果不能消滅西路捻軍,就不用想再署理兩江總督。所以又有這樣的安排:「至兩江總督,事繁任重,李鴻章帶兵出省,不可無人署理;吳棠辦事認真,且在清淮駐守有年,於軍務亦能整頓,即著吳棠署理兩江總督,其漕運總督印務,即交與李宗羲暫行署理。江蘇巡撫與洋人交涉事件頗多,丁日昌籍隸粵東,熟悉洋務,以之署理江蘇巡撫,可期勝任。曾國藩等接奉此旨,彼此函商,如果意見相同,即著迅速復奏,再明降諭旨。」這最後一段話,明明白白地顯示了朝廷以名位作威脅的意思,倘或曾國藩依舊師老無功,他們師弟就不必再盤踞要津。

  這時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,京城及近畿各地,大為忙碌。在京各衙門,有職司的不說,沒有職司的也要派出行禮人員,近畿地方官,則以護蹕為第一大事,尤其因為鬧馬賊的緣故,格外加強警戒。直隸總督劉長佑,兼署順天府府尹萬青藜,直隸提督徐廷楷,熱河都統麒慶,原已因此案得了很嚴厲的處分,倘或蹕道所徑,再發生甚麼盜案,驚了大駕,非丟官不可,所以都下了極嚴厲的命令,大捕盜賊。抓到盜首,立刻請旨正法,割下腦袋傳示犯案的地方,一時宵小匿跡,頗為清靜。

  一過九月十五,車馬紛紛出東便門,在定陵有職司的官員,都取道通州,先趕去伺候。到了十七啟鑾那天,除去肅親王華豐,大學士賈楨、倭仁,軍機大臣文祥奉旨留京,分日輪班進宮辦事以外,其餘王公大臣,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員,以及福晉命婦,都隨扈出京。兩宮太后的黃轎出宮,先到朝陽門外東嶽廟拈香,然後循蹕路緩緩行去。第一天駐蹕煙郊行宮,第二天駐蹕白澗行宮,第三天到了薊州,隆福寺在城北半山上,小皇帝率同文武百官叩謁梓宮。

  第四天移靈,第五天皇帝謁東陵,第六天奉安定陵地宮,由大學士周祖培、協辦大學士瑞常恭題神主,生於安樂,死於憂患的咸豐皇帝,一生大事,到此結束。

  大葬禮成,兩宮太后在隆福寺行宮召見恭王及軍機大臣。由於定陵工程,辦得堅固整齊,典禮亦部署得十分周到,兩宮太后都很欣悅,所以照例的恩典,格外從寬,承辦陵工的大小官員,個個加官晉級。隨扈當差以及沿途護衛的兵丁員弁,各賞錢糧。一道道的諭旨發下去,無不笑逐顏開。

  等處理了這一切,慈禧太后便向慈安太后笑道:「大工真是辦得好!多虧六爺,一點兒不肯馬虎,咱們倒是怎麼謝謝六爺?」

  聽得這一說,恭王趕緊說道:「臣不敢!」接著便跪了下來,「臣受恩已深,欲報無從,先帝的大事,臣理當盡心,決不敢再叨恩光。」

  「你不必辭!」慈安太后答道,「大大小小都有恩典,你功勞最大,反而例外,叫人瞧著不是不大合適嗎?」

  「兩位太后如此禮恤,臣實在感激。只是這半年以來,臣捫心自問,總覺得恩典太重,報答太少,深怕器滿易盈,遭人妒嫉。臣近來也很讀了幾本書,才知道『人貴知足』,真正是至理名言。不但臣本心如此,就是臣女蒙兩位太后,恩寵逾分,封為固倫公主,臣也是想起來就不安,怕是福薄,當不起這個尊號。所以臣求兩位太后,不必為臣操心,再加恩典,就是臣女的封號,亦請收回成命。這都是臣肺腑之言,決不敢有一字虛假。」說罷,又免冠磕了一個頭。

  兩宮太后為難了,不知如何處置?低聲商量了一會兒,決定暫時擱下,回頭先找個人來問一問再說。

  找的這個人就是固倫公主——恭王的大格格。「大妞啊!」慈安太后問道,「你每趟回去,看你阿瑪的意思,有甚麼不足的沒有?譬如房子嫌不好啊,護衛不夠使喚啊,甚麼的?」

  已長得亭亭玉立的大格格,聽得這話,一雙極靈活的眼睛,頓時沉靜了,垂著眼皮,微微咬著手指不開腔。

  「怎麼啦?」慈禧太后問。

  「我在想嘛!」大格格抬起眼搖一搖頭,兩片翡翠秋葉的耳墜子直晃蕩。

  「從沒有說過?」

  「沒有。」大格格嘟著嘴說,「每一趟回去,只聽見他嘆氣。」

  「這是為甚麼?」慈安太后顯得很詫異地。

  「從三月裏到現在就是這個樣,總是說:自己做錯了事,留下一個不好的名聲,現在懊悔也晚了!」

  兩宮太后不約而同地,發出一聲:「哦——!」顯然地,她們都立即會意了。

  等大格格不在面前,慈禧太后便問慈安太后:「你懂了老六的意思了吧?」

  「我懂。可是怎麼替他挽回呢?」

  「找寶鋆來問一問再說。」

  於是傳懿旨召見寶鋆。慈禧太后有些疑心大格格的話,是受了教導,讓她找機會進言的。所以先不透露自己的意思,只問寶鋆,有甚麼適當的辦法來加恩恭王。

  寶鋆奏對得非常乾脆:「恩出自上,臣不敢妄擬。」

  「不要緊,」慈禧太后的語氣極柔和,「你說說!」

  寶鋆想了想答道:「恭親王蒙兩位太后栽培,時時以盈滿為懼,實在不敢再妄邀恩典。這是臣所深知的。兩位太后果然看得恭親王襄辦先帝大事,必恭必敬,有條有理,那怕是一句話的天語褒獎,恭親王就終身感戴不盡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完全明白了恭王心裏所希冀的東西,點點頭說:「恭王愛惜名譽。只要他能像這幾個月一樣,事事小心,謹慎當差,我們姐妹自然保全他。看看三月初七那一道諭旨,怎麼能消掉,你們商量定了,寫旨來看。」

  寶鋆一退出來便向恭王去道賀,這道優詔,少不得要曹毓瑛動筆。此外恭王堅持原意,要請兩宮太后撤銷大格格的固倫公主的封號。這一則是表示他向兩宮太后的奏陳,確為「肺腑之言」,再則他也真的不願在自己府裏出一個公主,在儀制上惹出許多麻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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