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玉座珠簾 | 上頁 下頁
五一


  「哼!」寶鋆冷笑,「總有一天『吃不了,兜著走』!」

  談了半天,尚無定論,文祥還有許多事要辦,客要會,沒有工夫跟他慢慢磨,便即旁敲側擊地問了句:「你是要跟六爺商量一下?」

  「不!不能跟他提。一提,就辦不成了。」

  「好!」文祥站起身來說,「我先走。明兒在宮裏見吧!」

  第二天黎明,寶鋆先到午門行禮,與本科會試總裁及十八房同考官,率領新貢士叩謝天恩。然後來到軍機處,與李棠階及曹毓瑛寒暄了一陣,自鳴鐘正打八下,蘇拉來通報:

  「叫起了!」

  在養心殿「見面」,寶鋆隨班行禮以後,又單獨請兩宮太后的「聖安」。慈禧太后問了些闈中的情形,也嘉勉了一番,最後提到大工,很明白地宣示:「定陵工程,讓恭王跟你『總司稽查』。派別人,我們姊妹倆不能放心!」

  這話中見得慈禧太后對恭王幾乎已不存芥蒂,天意已回,恩寵可復。寶鋆很佩服文祥的眼光,果然有「六、七成把握」。

  於是寶鋆磕頭謝恩,同時正好提出請辭內務府大臣的要求。慈禧太后的答覆,跟對文祥的表示一樣,她要想一想再說。

  接下來是文祥以暫領樞務的地位,呈上兩張名單,一張是翰林院教習庶吉士期滿大考的閱卷官,一張是新貢士殿試的讀卷官,都照規定名額加一倍開列名銜,等候兩宮太后鈐印欽定。慈禧太后也說要「想一想」,把單子留下了。

  等退出養心殿,文祥一面吩咐軍機章京寫旨進呈,一面親筆寫了一封短簡,遣人騎一匹快馬,專程投遞恭王府。到了日中,消息外傳,王公大臣復又紛紛趨賀,這一次恭王不像以前那樣一概擋駕,大部分親自接見,小部分請熟客代為招呼。一時僕從傳呼,衣冠趨蹌,門前轎馬沿著王府圍牆,從東到西擺滿了一條胡同,恭王府恢復了一個多月以前的臣門如市的盛況。

  到了下午,文祥、寶鋆和曹毓瑛,直接從宮裏來到恭王府,這時只有極少數關係特殊的客還在那裏,熟不拘禮,恭王道聲「失陪」,把他們引入小書房中,閉門密談。

  「看樣子水到渠成,」文祥說了這一天召見的經過,又加上一句,「現在全瞧六爺你的了!」

  「怎麼呢?」恭王環視座中,以豁達而沉著的聲音說,「我早就想過,事情不能由著我的脾氣辦。你們大家說吧,只要於大家有益,你們怎麼說我怎麼做。」

 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,依舊由文祥發言:「第一步,當然得上個謝恩的摺子。」

  「嗯。」恭王點點頭,「這用不著說的。第二步呢?」

  「第二步,請六爺明兒一早進宮,預備召見。」

  從罷黜以來,恭王從未進宮,就復了「內廷行走」的差使,仍然如故,這原是他跟兩宮太后賭氣,事到如今,這口氣已賭不下去,而且也沒有再賭下去的必要了。恭王雖覺得這麼做,總有於心不甘之感,但既然已答應了大家維持大局,言猶在耳,無可推託,終於又點點頭表示勉為其難。

  「等召見的那會兒,全在六爺自己。反正一句話:你多受委屈。」

  說著,以眼色示意,曹毓瑛便從身上掏出一個空白信封來,抽出裏面的一張紙,遞給恭王。

  這是個謝恩的奏摺稿,恭王看不到三、五行,臉色就變了。

  「六爺!」寶鋆急忙遞了句話過去,「你也別辜負了大家的一番苦心。」

  「天恩浩蕩,臣罪當誅!」恭王容顏慘淡地苦笑著,把摺稿遞還給曹毓瑛。

  三個人都有同樣的感覺,對恭王抱歉!但走到這一步,不能不狠下心來逼一逼:「怎麼樣呢?」文祥問道,「是不是遞了上去?」

  「水不到、渠不成,我能說不遞嗎?」

  三個人都微微低著頭,無言以解,更無言以慰。終於文祥向曹毓瑛說道:「琢如,請你馬上就辦吧!」

  「是。」曹毓瑛起身告辭,為恭王去繕遞這道奏摺。

  這個「謝恩」的摺子,實在是一通悔過書。自從慈禧太后發那篇手詔以來,儘管嚴旨譴責,群臣交議,恭王自己始終不辯,暗中便顯得有一分不屈的傲氣在,意思也就是說:甚麼貪墨、徇私、驕盈、攬權,都是欲加之罪。但這個謝恩摺子一上,便等於在屈打成招之下畫了供,恭王豈能甘心?

  而大勢所迫,非如此不足以打開僵局。除非如他自己一個人在燈下窗前,所千百通盤算過的,大不了連爵位都可以不要,以「皇六子」的身分,終身閒廢。但考量大局,顧念許許多多牽連著他人功名得失的關係,總覺得對自己下不了棄富貴如敝屣的重手,那就只好聽文祥、寶鋆和曹毓瑛他們去擺佈了。

  在曹毓瑛,恭王肯如此做,真有如釋重負之感。派肅親王華豐會同刑部、都察院審問蔡壽祺指參薛煥行賄一案,慈禧太后交下的一紙迴避名單,他人嫌疑較輕,幾乎都是陪筆,真正要迴避的,只有自己一個。這一點曹毓瑛心裏明白,所以對恭王的復起,他也格外關切而賣力。拿回那通奏稿,復回軍機處,找著值班的「達拉密」——軍機章京領班,立即謄正,扣準時刻,遞了上去。

  所扣準的這個時刻,就是兩宮太后看完奏摺,在一起傳晚膳的時刻,這樣,慈安太后才有機會表示意見。果然,內奏事處依照軍機處傳來的話,把照例謝恩的不急之件,夾在傳遞緊急軍報的黃匣子中,一起送進宮去,多少年來立下的規矩,凡遇緊急軍報,隨到隨送。等安德海遞上膳桌,慈禧太后打開一看,頭一件就是恭王的摺子,不由得就說了句:

  「老六有了摺子了!」

  現在慈安太后也頗瞭解辦事的規章制度了,便問:「那是謝恩的摺子吧?」

  「不錯。」慈禧太后口中回答,目光卻注在奏摺,一面看,一面便漸漸展開了得意的神色。

  隔著桌子的慈安太后,看這神情,自然關切,「彷彿長篇大論的。」她又問,「倒是說些甚麼呀?」

  慈禧太后真想這樣回答:我到底把老六給降服了。但這話露了自己的本心,話到喉頭才改口:「老六也知道他自己錯了。」

  於是她連唸帶講地說了給慈安太后聽。這道奏摺是曹毓瑛的苦心經營之作,悔過之忱,極其深摯,而字裏行間,又處處流露出惓惓忠愛,同時文字也不太深,所以慈禧太后講得非常透徹。心軟的慈安太后聽得眼圈都紅了。

  「唉!」她嘆口氣揉著眼說,「說來說去,總是骨肉。老爺子當年最寵他,把他的脾氣慣壞了,咱們這一番折騰,也給他受的了!我看,還是讓他回軍機吧!」

  「遲早要讓他回軍機的。等明兒召見了再說好了。」

  ▼十一 重贊綸扇

  第二天一早,恭王進宮,不到軍機處,在南書房坐。依然氣度雍容,跟值南書房的翰林,潘伯寅、許彭壽閒談那些名士近況,也問起張之洞、李端棻、黃體芳那些快「散館」的庶吉士,對於朝政,隻字不提。

  在養心殿,軍機大臣奏對完畢,跪安之先,文祥踏上一步,莊容說道:「恭親王想當面叩謝天恩,在外候旨。」

  兩宮太后相互看了一眼,接著慈禧太后便問:「還有幾起?」

  召見通稱「叫起」,一批或者一個人稱為「一起」,問「幾起」即是問預定召見的還有幾批?這須問御前大臣才知道,而軍機奏對,關防極嚴,御前大臣照例遠遠地迴避。等找了來一問,說只有戶部侍郎崇綸一起。

  「那就撤了吧!」

  「撤」了崇綸的「起」,自然是叫恭王的起。那些侍衛和太監,揣摩的工夫都相當到家,一看這樣子,知道這天對恭王必有「恩典」——由紅發紫,由紫發黑,現在又要紅了,所以紛紛趕到南書房來報消息。其實他們也見不著恭王的面,只在南書房外面探頭探腦,與恭王的侍從打交道。不久,醇王的好朋友,新調了右翼前鋒統領,奉派御前行走的托雲保親自來通知召見。

  進了南書房,他一面向恭王請安,一面說道:「王爺請吧!上頭叫起。」

  「噢!」恭王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,立刻有名聽差把他的帽子取了來,戴好又照一照手鏡,出門之先,回頭對潘伯寅說道:「我新得了兩方好硯,幾時來瞧瞧,說不定能考證出一點兒甚麼來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