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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「這不必問了。」周祖培反對吳廷棟的態度,「既是風聞,不宜株連。」

  「是,不宜株連。」協辦大學士瑞常接口說,「我看讓他遞個親供,就復奏吧!」

  倭、周兩閣老都點點頭,會議就算結束了。蔡壽祺借內閣的典籍廳,寫了一紙簡單的「親供」,也算是過了關了。

  於是商量復奏,由刑部侍郎王發桂擬了個稿子,交到倭仁手裏,他朗聲唸道:

  「竊臣等面奉諭旨,交下蔡壽祺奏摺二件,遵於初六日在內閣傳知蔡壽祺,將摺內緊要條件,面加詢問,令其據實逐一答覆,並親具供紙。臣詳閱供內,唯指出薛煥、劉蓉二人,並稱均係風聞。其餘驕盈,及攬權、徇私三條,據稱原摺均已敘明等語。查恭親王身膺重寄,自當恪恭敬慎,潔己奉公,如果平日律己謹敬,何至屢召物議?閱原摺內貪墨、驕盈、攬權、徇私各款,雖不能指出實據,恐未必盡出無因。況貪墨之事,本屬曖昧,非外人所能得見,至驕盈、攬權、徇私,必於召對辦事時,流露端倪,難逃聖明洞鑒。臣等伏思黜陟大權,操之自上,應如何將恭親王裁減事權,以示保全懿親之處,恭候宸斷。」

  大家細心聽完,商量著點竄了幾個字,發抄具名,遞了上去。第二天兩宮太后召見倭仁、周祖培等人,慈禧太后不提復奏,先親手頒下一道硃諭。

  「裏頭有『白』字,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,你們替我改一改!」

  三十剛剛出頭的太后,作了個略帶羞澀的微笑。以她的身分,這樣的笑容,難得看見,所以格外顯得嫵媚。但倭仁茫然不見,他的近視很厲害,而在殿廷之間,照例不准帶眼鏡,所以接過太后的手詔,雙手捧著,差不多接近鼻尖,才看出上面的字跡。

  這樣看東西很吃力,他便奏道:「請兩宮皇太后的旨,可否讓周祖培宣讀,咸使共聞?」

  「可以!」慈禧太后點點頭。

  周祖培從倭仁手裏接過硃諭,因為聽慈禧太后說,內有別字與辭句不通之處,所以不敢冒失,先為她檢點一遍。那書法十分拙劣,真如小兒塗鴉;把「事」寫作「是」;「傲」寫作「敖」;「制」寫作「致」。還有錯得很費解的,「似」寫作「嗣」,「之」寫作「知」,「暗」寫作「諳」。但就是這樣如蒙童日課,掉在路上都不會有人撿起來看一看的一張紙,筆挾風雷,令人悚然。周祖培暗暗心驚之餘,強自鎮靜著,走到御案旁邊。

  這天召見的還是七個人,少了個入闈的副主考桑春榮,多了個倭仁,除去周祖培,那六個人分班次跪下聽宣懿旨。

  於是周祖培改正了別字,朗聲唸了出來:

  「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: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,本月初五日據蔡壽祺奏:恭親王辦事,徇情、貪墨、驕盈、攬權,多招物議,種種情形等弊。似此重情,何以能辦公事?查辦雖無實據,事出有因,究屬曖昧之事,難以懸揣。恭親王從議政以來,妄自尊大,諸多狂傲,倚仗爵高權重,目無君上;看朕沖齡,諸多挾制,往往暗使離間,不可細問。每日召見,趾高氣揚;言語之間,許多取巧,滿口亂談胡道。似此情形,以後何以能辦國事?若不即早宣示,朕歸政之時,何以能用人行政?似此種種重大情形,姑免深究,方知朕寬大之恩。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,革去一切差使,不准干預公事,方是朕保全之至意,特諭。」

  等他唸完,個個心裏警惕,女主之威,不可輕視。也就是這一念之間,恭王猶未出軍機,慈禧太后的權威已經建立了。

  「你們都聽見了,」她問:「我們姐妹沒有冤枉恭王吧?」

  大家都不作聲,只有周祖培轉身說道:「臣謹請添入數字。」

  「噢!你說。」

  「『恭親王從議政以來』這一句,臣請改為『恭親王議政之初,尚屬謹慎』。」

  慈禧太后還不曾開口,慈安太后表示同意:「這倒是實話。」

  既然都如此說,慈禧太后也覺得無所謂,准許照改,又特加囑咐:「馬上由內閣明發,盡快寄到各省,不必經過軍機處。」

  「是!」這次是倭仁接口,他從容請旨:「恭親王差使甚多,不可一日廢弛,請派人接辦。」

  這一點慈禧太后還未想到,為了不願顯出她並無準備,隨即答道:「軍機上很忙,你們大家盡心辦理吧!」

  這句話一出,有的困惑,有的心跳,困惑的是不知慈禧太后到底是甚麼意思?軍機處除了恭王,輪下來就該文祥領班,那麼這「你們大家」四字是作何解釋?而心跳的也正是為了這四個字,看樣子恭王以下,全班要出軍機!「你們大家」是指此刻召見的人,指示「盡心辦理」是辦軍機處的大政,這樣,應該很快就有覆命,指派在軍機處「行走」。

  覆命倒有,卻不是派那些心跳的人當軍機大臣。慈禧太后想到了辦洋務的總理通商事務衙門,那是個要緊地方,文祥比較靠得住,便特別作了指示,責成他負責。又想起召見、引見帶領押班的王公,吩咐派惇王、醇王、鍾王、孚王四兄弟輪流。

  說完退朝。「你們大家」四字,依舊是個懸疑。倭仁、周祖培和瑞常略略商量了一下,邀請大家到內閣商談,把慈禧太后的硃諭,改成「明發」,多了一段話,卻少了一句話。多的那段話就是慈禧太后補充的指示,「你們大家」改成「該大臣等」,含含糊糊不知是指文祥他們四樞臣,還是這一天召見的七大臣?至於少了的一句話是頭一句:「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」。因為硃諭中別字連篇,如果讓王公大臣同看,少不得會傳出去當笑話講。為了維護天威,以不讓人看為宜。

  等商量停當,周祖培派人把文祥請了來,當面告知其事。文祥大出意外,原以為內閣會議,蔡壽祺的供詞於恭王有利,復奏雖未能盡力為恭王開脫,但至多不過「裁減事權」,撤一兩項無關緊要的差使,顯顯慈禧太后的威風,誰知這個威風顯得這麼足,差一步就要降恭王的爵!

  心中有危疑震撼之感,表面卻還平靜,文祥也不多說甚麼,回到軍機處,一面派人為恭王送信,一面與同僚商議,覺得處境尷尬。但李棠階到底是真道學,處之坦然,認為既未奉旨解除樞務,仍當照常供職,所以依舊靜坐待命,午間依舊三鍾黃酒,一碗白飯。飯罷休息到未初時分,照平常一樣,傳轎回府。

  文祥和曹毓瑛當然要趕到鑒園,惇王也在。恭王的氣色不很好,相對自然只有苦笑。

  「五爺!」曹毓瑛說道:「明天有好幾起引見,該你帶領。」

  「我那能幹這種差使?」惇王把頭一扭,搖著手說,「叫老八去!」

  「閒話少說。」惇王忽又回身拉著曹毓瑛便走,「來,來,你替我寫個摺子。」

  文、曹二人正就是想的這條路子,交換了一個眼色,曹毓瑛便坐到書桌上,執筆在手等惇王開口。

  「不能讓她說叫誰不幹就叫誰不幹!也得大家商量商量。琢如,你就照我這個意思寫。不要緊,話要說得重。」

  顯然的,惇王由兔死狐悲之感,起了「同仇敵愾」之心,文祥便勸道:「五爺,你先靜下來!話不是這麼說。」

  「該怎麼說?」

  「話總要說得婉轉。」

  不容文祥畢其詞。惇王便偏著頭,揚著臉,大聲打斷:

  「她懂嗎?」

  這是抬槓,不是辦事,恭王趕緊攔著他說:「五哥,你聽他們兩位先說,有不妥的,再斟酌。」

  「好,好!」惇王原來就很佩服文祥,這時便把只手臨空按一按,「你們商量著辦。寫好了我來看。」

  說了這一句,他從腰帶上解下一串小件的漢玉,坐到一邊給恭王去賞鑒談論。文祥和曹毓瑛才得靜下來從長計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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