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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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勝保的手面闊,經常有賞賜,所以刑部的差役都願意巴結他。但此時不便叫他們來服役,怕言語或神色之間有所洩露,讓他發覺疑竇,引起許多麻煩,所以那司官親自拿銅盆去打了一盆冰涼的井水來。勝保大洗大抹了一番,換上杭紡小褂褲,細白布襪子,雙梁緞鞋,然後穿上江西萬載出的細夏布長衫,外套一件玄色實地紗「臥龍袋」。頭上戴一頂竹胎亮紗的小帽,帽結子是櫻桃大的一顆珊瑚,帽簷上綴一塊綠如春水的翡翠。左手大拇指上一隻白玉扳指,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摺扇,扇面上一邊是王麓台的山水,一邊是惲南田的小楷。完全是一生下來就有爵位的「旗下大爺」的打扮。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辮子不能重新梳一梳,好在他自己看不見,只低頭看一看前面衣襟,問道:「車套好了沒有?」 「早就在伺候了。」 「咱們走吧!」 出了屋子,原該往南,那司官卻往北走,一面走,一面說:「從提牢廳邊上那道門走吧,近一點兒。」 勝保沒有說甚麼,輕搖摺扇,踱著八字步,跟著他走,一走走進一座小院落,驀地站住腳說:「怎麼走到這兒來啦?這是甚麼地方?」 「那不有道門嗎?」 門倒是有道門,那道門,輕易不開,一開必有棺材進出。勝保似乎對他的答語不能滿意,正站著發愣,一響碰撞聲,等他回過頭去,剛進來的那道門已經關上了。 於是有人高聲喝道:「勝保帶到!」 北面一明兩暗的三間官廳,當中一間原來懸著竹簾,此時捲了起來,大學士周祖培、刑部尚書綿森,紅頂花翎,仙鶴補褂,全副公服出臨。勝保一見,便有些支持不住,額上冒的汗如黃豆般大。 「勝保接旨!」綿森神色懍然地說。 兩名差役已經趕了上來,一左一右扶掖著他。把他攙到院子裏,就在火微的青石板上,撳著他跪下,聽宣旨意。 這時的勝保,雖已臉色大變,但似乎有所警覺,不能倒了「大將」的威風,所以雙臂掙扎了一下,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。果然,等他們放開了手,他把身子挺了挺,跪得像個樣子了。 綿森從司官手裏接過上諭,站在正中。等他從「前因中外諸臣,交章奏參勝保貪污欺罔各款」念起,一直念到「姑念其從前剿辦髮捻有年,尚有戰功足錄,勝保著從寬賜令自盡,即派周祖培、綿森前往監視」為止,勝保背上的汗,把他那件「臥龍袋」都已濕透。 「勝保!」綿森又說,「這是兩宮太后和皇上賞你的恩典。還不叩頭謝恩?」 「不!」勝保氣急敗壞地喊道:「這不能算完!」 「甚麼?」綿森厲聲責問:「你要抗旨嗎?」 「我有冤屈,何以不能申訴?」 不等勝保把話說完,伺候在周祖培和綿森左右的司官,已揮手命令差役把勝保扶了起來,兩個人掖著他,半推半拉地,弄入後院中樑上懸著白綾的那間空屋。 勝保似乎意有所待,一面扶著窗戶喘氣,一面雙眼亂轉著,彷彿急於要找甚麼人,或是尋一樣甚麼東西。等周祖培和綿森踱了進來,他拔腳迎了出去,守在門口的差役想阻攔,無奈他身軀臃腫,而且是不顧一切地直衝,所以沒有能攔得住。 一見他這神氣,監視的兩大臣,不由得都站住了腳,往後一縮,神色緊張地看著,那些司官和差役,自然更加著忙,紛紛趕了上來,團團把他圍住。 「周中堂!」勝保也站住了,高聲叫道,「我有冤狀,請中堂代遞兩宮太后。」 周祖培微閉著眼使勁搖頭,慢吞吞地答了四個字:「天意難回。」 勝保好像氣餒了,把個頭垂了下來。差役們更不怠慢,依舊像原來那樣,一左一右掖著他進了屋。 一個端張方凳,擺在白綾下面,讓他墊腳,一個便半跪著腿說道:「請勝大人升天。」 勝保呆了半晌,一步一步走向白綾下面,兩名差役扶著他踏上方凳,看他踮起腳把頭套了進去。那個圈套做得恰到好處,一套進去便不用再想退出來,只見他腳一蹬,踢翻了方凳,胖胖一個身子晃蕩了一下,兩隻手微微抽搐了一陣,便不再動。 兩名差役交換著眼色,年紀輕的那個說:「行了!」 「等一等!」年紀大的那個說,「你再去找兩個人。他的身坯重,咱們倆弄不下來他。」 等他喚了人來,勝保左手大拇指上的那個白玉扳指,已經不翼而飛。年紀輕的那差役不作聲,扶起方凳,站了上去,探手摸一摸屍身的胸口,回頭說道:「來吧!」 解下屍身,放平在地上,照例要請監視的大臣親臨察看,周祖培和綿森自然也不會去看,只吩咐司官好好料理,隨即相偕踱了出去。 一路走,一路談,周祖培不勝感慨地說:「勝保事事要學年大將軍,下場也跟年羹堯一樣。」 ▼九 賢王被黜 從上年臘月中回南以後,不過一個多月的工夫,吳守備又到了京城。吳棠在年底送了一批「炭敬」,開年又有饋贈,但都是些「土儀」,其中自然有安德海的一份,跟送部院大臣的一樣,只是沒有問候的私函。吳守備是去過安德海家的,親自把禮物送交他的家人,還留下一張吳棠的名片。 另有一份送給軍機章京方鼎銳。禮沒有送給安德海的那份厚,卻有厚甸甸的一封信。這封信中附著安德海交給吳守備的,關於趙開榜的「節略」,信上敘了始末經過,最後道出他的本意,說趙開榜在江蘇候補、奉委稅差,因為劣跡昭彰,由他奏報革職查辦。如今懸案尚無歸宿,忽又報請開復,出爾反爾,甚難措詞,字裏行間又隱約指出,此是安德海奉懿旨交辦的案件,更覺為難,特意向方鼎銳請教,如何處置?同時一再叮囑,無論如何,請守秘密。 方鼎銳看了信,大為詫異。在江南的大員,都跟他有交情,他知道吳棠的困擾,不能替他解決難題,至少不能替他惹是非,添麻煩,所以特加慎重,悄悄派人把吳守備請了來,一問經過,他明白了! 已有八分把握,是安德海搞的把戲,但此事對吳棠關係重大,半點都錯不得,對安德海是不是假傳懿旨這一點,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。想來想去,只有去跟曹毓瑛商量。 「琢公,你看!」他把吳棠的信攤開在他面前,苦笑著說: 「怪事年年有,沒有今年多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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