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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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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守備把單子約略看了一下,品目雖多。好在時間上有伸縮的餘地,也就不礙,於是把單子收好,放在小褂子的口袋裏,還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兩下,深怕不曾放妥會得掉了。 「另外還有件事兒。」安德海朝左右看了一下,湊近吳守備,放低了聲音說,「是太后娘家的來頭,我還不十分清楚,太后交代,讓你們大帥給瞧著辦。」 「喔!」吳守備睜大了眼,「請吩咐。」 「有個姓趙的候補知縣,叫趙甚麼來著?」他從靴頁子裏,掏出由德祿轉來的那份節略看了又看說,「喔,叫趙開榜。原來在你們大帥那裏辦稅差,出了紕漏要抓他,曾經奏報有案。現在大亂已平,朝廷寬大為懷,好些個有案的,都開復了處分,趙開榜大概也動了心,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,想求個恩典。太后的意思,候補知縣的官兒太小了,沒有法子交給軍機去辦,讓你們大帥上個摺子才好批。」 這一大片話,從頭到底,吳守備只有最後一句不明白,「請問安總管,」他說,「我們大帥那個摺子上說些甚麼?」 聽得這一問,安德海啼笑皆非!千里來龍,到此結穴,就在這句話上,這句話不明白,前面的都算白說。這原是只可意會的一回事,直說出來便沒有意味,也減弱了從窺伺意旨中,自動發生的說服力量,所以安德海特為反問一句:「你看呢?」 這是有意難人!吳守備有些緊張,把他的話從頭想了一遍,終於明白了。原是不難明白的事,吳守備深深自責,這樣子不夠機敏,如何能辦大事? 「是這個樣,」他敲敲太陽穴,「讓我們大帥給他保一保。安總管,是這個意思嗎?」 安德海平靜地點一點頭:「我看太后也就是這一個意思。反正你回去一說,你們大帥一定明白。」 「是,是!我一回去,馬上當面稟報上頭。」 「好!」他把手裏的節略遞了過去,「這玩意是太后交下來的,你帶回去吧!」 因為是慈禧太后交下來的,吳守備便雙手接了過來,摺疊整齊,與蘇繡衣料的單子放在一起。 「安總管如果沒有別的吩咐,我就告辭了。」 「你請等一等。」 安德海進去了好半天,拿出一個鼓了起來的大信封,封緘嚴固,但封面上甚麼字也沒有。這是他從內奏事處抄出來的,所有奏劾吳棠的摺子的事由及處置經過。遞到吳守備手裏,又交代了幾句話: 「這個信封,請你當面遞給你們大帥。我沒有別的意思,只因為你們大帥是太后特別提拔的人,我在太后面前當差,兼承太后的意思,對你們大帥,自然跟對別的督撫不同。」 吳守備猜想其中是極緊要的機密文件,越發慎重,把它緊緊捏在手裏,不斷稱「是」。 送走了吳守備,安德海回想著他那受寵若驚,誠惶誠恐的神氣,十分得意。他相信經吳守備的一番渲染,吳棠一定信他的話是太后的授意,豈有不立即照辦之理?看樣子這筆財是發定了。 當然,那是過了年以後的事。等吳守備離京不久,各衙門都封了印,大小官員收起公事,打點過年。這年因為金陵一下,「大功告成」,過年的興致特別好,同時南北交通,可說完全恢復,蘇浙兩省有親戚在京的,紛紛前來投靠。崇文門肩摩彀擊,格外熱鬧。四郊農民,趁著農閒時節,也都手提肩挑,要趕年下來做筆好生意,順帶備辦年貨。越發烘托出一片昇平盛世的景象。 唯一的例外是軍機處。軍機大臣和章京,是連大年初一都要入直的,不過封了印以後,例行公事都壓下不辦,僅僅處理軍報以及突發而必須即時解決的事件,比較清閒而已。 對一年忙到頭的軍機章京來說,這幾天就算最舒服的時候,不特公務清閒,而且所獲甚豐。外省的「冰敬」以外,恭王和那些入息優厚的大臣,像戶部、工部的堂官,內務府大臣,還有兼領「崇文門監督」的額駙景壽,看關係深淺,都有或多或少的饋贈,作為「卒歲」之資。至於宮中年節對侍從近臣的賞賚,軍機章京照例也有一份。特別是簡在「后」心的那幾個紅章京,常有格外的恩典,尤其教那些為要賬、要債的所包圍的窮京官羨慕。 京官最窮的是兩種人,翰林和御史。翰林有紅有黑,不走運的翰林,開門七件事,件件要賒賬,如果一年大大小小的「考差」,一個都撈不到,那到了年下的日子就難過了。一年三節結賬,端午節和中秋,都還有託詞:「得了考差,馬上就給」,一交臘月甚麼考試都過了,那裏還有當考官的差使? 於是只好找同年、找同鄉告幫。 御史的情形也是一樣,但「都老爺」三個字,在京城裏很有些用處,起碼煤鋪、油鹽店的掌櫃,跟「都老爺」去要賬,不敢像對窮翰林那麼不客氣。因為逼得他惱羞成了怒,喝一聲:「來啊!拿我的片子,把這個混賬東西送到兵馬司去嚴辦!」就真要倒霉。京師九城都有兵馬司,專管捕治盜賊,送到那裏,被打一頓屁股,是司空見慣的事。 當然,御史有正有邪。正派的御史,憂心天下,硜硜自守,不要說窮,死也不怕,那種風骨,就是帝后也不能不敬憚。走邪路的御史就不同了,一種是只要給錢,唯命所從,於是有人便利用此輩作為打擊政敵的工具,其名稱為「買參」。一種是譁眾取寵,別有用心——在這「大功告成」的同治三年年底,便正有些人,想找這樣的御史,掀起一場政海中的大波瀾,來打擊恭王和曾國藩。 這些人便是八旗的將領。旗人對於恭王的不滿由來已久。肅順看不起旗人,所以他們支持恭王,清除肅順,不想恭王執政,依舊走的是肅順的路子,倚任曾國藩,有過之無不及。加以八旗兵丁的糧餉,一直是打折扣發放,金陵未下,猶有可說,如今,在上者加官晉爵,而旗民的生計,困苦依舊,這就越發使得他們憤憤不平了。 有些人認為湘軍的勢力太大,已到了「動搖國本」的危險程度,這是一批足跡未出京畿,只嚮往著他們祖宗進關時的威風的人的想法。而這個想法,在頭腦比較清楚的人看,恰好用來作為抑制漢人的一個有力的理由。他們並不以為曾國藩、李鴻章、左宗棠、曾國荃等人的事功,旗人辦不到,他們也不以為官文的封伯爵是儻來的富貴,反覺得只有一個旗人封爵,是不公平而大失面子的事。於是反對恭王和曾國藩的暗流就在這半年之中逐漸形成了。其中有些出於妒嫉,想去之而後快,有些為了實際的利益,更明確地體認到,唯有去掉恭王和曾國藩,他們才有掌握政權和軍權的機會。 這股倒恭王的暗流,漸漸又匯合了蒙古人的反對勢力。四年前,恭王與肅順爭權,蒙古人的傾向,有舉足輕重之勢,肅順既誅,恭王為了穩定朝局,特別拉攏蒙古人,倭仁內召,入閣拜相,對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,優禮有加。一向講道學的倭仁,十分守舊,對於兼領總理通商衙門,經常與洋人打交道的恭王,原有成見,僧王的國戚,本來支持恭王,但最近的態度也改變了。蒙古人中一文一武的兩個領袖,至此都站在恭王的對方。 僧格林沁的不滿恭王,起於這年十月間的一道上諭,以曾國藩為欽差大臣,督兵赴安徽、湖北邊境上,剿治捻匪。僧格林沁透過在京蒙古籍大臣和他的兒子伯彥訥謨祜的關係,表示反對,他認為剿治捻匪,已有一王一伯——大學士湖廣總督果威伯官文,再加上一個侯爵來會辦軍務,豈不是把捻匪看得太重?這樣為匪張目,有害無益。恭王總算「從善如流」,很快地撤消了原來的命令,但是,僧格林沁的自尊心,已經受了很大的損傷。 僧格林沁以他的驃悍的蒙古馬隊為主力,轉戰千里,自負驍勇,素來看不起湘軍,而且對黃河以南的漢人,懷著莫名其妙的敵意。金陵既下,曾國藩勳名蓋世,他心裏已經很不舒服,而以七、八月間河南光山一戰的偶爾失利,朝命曾國藩移師會剿,在他看是恭王有意滅他的威風。於是別有用心的一批人,也就正好利用他的憤懣,從中挑撥。挑撥的花樣極多,甚至已死的多隆阿,被誅的勝保,也被利用到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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