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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說完,甩著衣袖,揚長而去。

  吳守備望著他的背影發愣,想上去拉住他問個明白,卻又不敢。回過頭來一見德祿,不由得哭喪了臉,「我的德大爺,你看這差使怎麼辦?」他微頓著足說,「也不知道要甚麼花樣,甚麼顏色,甚麼料子?還有,到底是要多少呢?不問明白了,我回去跟我們大帥怎麼交代?」

  「你別急,你別急!」德祿拍著他的背安慰,想了想,作出濟人於危的慷慨神情:「你等著,我替你去問一問。」

  這一下,吳守備真個從心底生出感激,一揖到地:「德大爺,你算是積了一場陰德。」

  德祿謙虛地笑了笑,匆匆離去。這樣又等了有半個時辰,才見他回來,招一招手,等他走了過去,便一路出宮,一路低語。

  「安總管的話也不錯,傳旨向來就是這個樣,上面怎麼說,怎麼照傳,多一句,少一句,將來辦事走了樣,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。不過——」

  德祿是有意頓住,吳守備便急急追問:「不過怎麼樣?德大爺,您老多開導。」

  「太后的意思,安總管當然知道。不過,在御前當差,第一就是要肚子裏藏得住話,不然,太后怎麼會相信?怎麼會言聽計從呢?」

  「是,是!」吳守備欣然附和。他心裏在想,只要安德海能知道太后的意思,事情就好辦了,且先聽德祿說下去,再作道理。

  「安總管說,上頭對你們大帥另眼看待,除了多少年以前,雪中送炭的那一檔子事兒以外,當然還有別的道理,也有許多話想要叫你們大帥知道,可就是一樣,得要見人說話。」

  「請問,怎麼叫見人說話?」吳守備問道,「難不成是說,非我們大帥到京裏來了,安總管才能說嗎?」

  「這倒也不是。」德祿遲疑了一會才說,「老實告訴你吧,安總管是不知道您老哥的身分,不敢跟你說。」

  「那,那——」吳守備頗有受了侮辱的感覺,卻又不知如何辯白以及表示自己的不滿?所以訥訥然不能畢其詞。

  「這不是安總管看不起您老哥。」德祿暗中開導他:「他不知道你在你們大帥面前,到底怎麼樣?你也是官面兒上的人物,總該知道,有些話是非親信不能說的!」

  吳守備這時才恍然大悟,繼以滿心的歡悅,因為得到了一個絕好的立功自見的機會。各省的差官為長官辦私事,無非跟王公大臣府第的「門上」打交道,只有自己結交上了慈禧太后身邊的安總管,為「大帥」與深宮建立了一條直通的橋樑,這是何等關係重大的事!回到清江浦,怕大帥不另眼看待?

  福至心靈,他的表現不再是那種未曾見過世面,動輒張皇失措的怯態了,用很平靜自然的聲音說:「德大爺,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們大帥的親信?不過,大帥的上房裏我常去,我管大帥夫人叫二嬸。」

  「呀!」德祿大出意外,「原來你是吳總督的侄子?」

  「是。」吳守備說,「五服以內的。」

  「五服以內的侄子,又派來當差官,替兩宮太后和皇上進貢,自然是親信。那就好辦了。」

  德祿說著便站定了腳,大有馬上轉回去告訴安德海之意,但吳守備這時反倒不亟亟乎了,「德大爺,」他用商量的語氣說:「我有個主意你看行不行?我們大帥另外交了二百兩銀子給我;有該送炭敬而事先沒有想到的,讓我酌量補送。我打算著,把這二百兩銀子送了給安總管,至於德大爺你這兒——」

  「不!不!」德祿搖著手打斷了他的話,「我是無功不受祿,安總管那兒也不必,你送了他也不肯收,替太后辦事,他挺小心的。我看這麼樣吧,如果你帶得有土產,送幾樣表示表示意思,那倒使得。」

  「土產有的是,只怕太菲薄了。」

  「就土產好,你聽我的話!」德祿想了想又說,「這樣吧,明天安總管要出宮替太后辦事,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!我先替你約一約,請他把太后要的衣料,開個單子給你,如果太后另外還有甚麼話交代,也在那個時候說給你。」

  「那太好了。承情不盡!不過德大爺,明兒還要勞你的駕,帶我到安總管府上。」

  「這——,」德祿躊躇著說:「我明兒有要緊公事,怕分不開身。可是安總管家你又不認得,那就只好我勻出工夫來陪你走一趟了。」

  如此幫忙,吳守備自然千恩萬謝。回到提塘公所,立刻派人到通州,在漕船上取了幾樣南方的土儀,如紹興酒、火腿之類,包紮停當。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飯,守在公所,約莫兩點鐘左右,德祿果然應約而至,兩個人坐了車,繞東城往北而去。

  等一到了安家,德祿託辭有要緊公事,原車走了,這是他有意如此,好避去勾結的形跡。吳守備不知就裏,心中卻還有些嘀咕,怕安德海的脾氣大,或者話會說僵了,少個人轉圜。

  還好,安德海算是相當客氣,看著送來的禮物,不斷稱謝。然後肅客上坐,一個俊俏小廝,用個福建漆的托盤,端來兩碗茶,四碟乾果,茶碗是乾隆窯的五彩蓋碗,果碟是高腳鏨花的銀盆。吳守備心想,這比大帥待客還講究。

  「請!」安德海很斯文地招呼。

  吳守備為了表示欣賞,端著那蓋碗茶不喝,只轉來轉去看那碗上精工細畫的「玉堂富貴」的花樣,一面嘴裏發出「嘖、嘖」的聲音,似乎是想不出適當的話來讚美的神情。

  安德海矜持地微笑著,等他快要揭碗蓋時,才說了句:

  「茶碗倒平常,你喝喝這茶!只怕外面不容易找。」

  聽到這話,吳守備格外慎重行事了,揭開碗蓋,先聞了一下,果然別有一股清香,便脫口讚了一個字:「好!」又笑著說,「在安總管這兒,我真成了鄉巴佬了。這茶葉真還沒有見過。」

  「這叫『君山茶』,是上用的。」

  「上用」就是御用,吳守備聽到這一句,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,看著安德海,希望他再說下去。

  「前幾天,湖南惲巡撫才專差給太后進了來。一共才八罐,太后賞了我兩罐。今天是頭一回打開來嘗。」

  「那可真不敢當了。」吳守備受寵若驚地說,接著便喝了一口,做出吮嘴咂舌的姿態,真像是在品嚐甚麼似的。

  「這樣吧,我算是回禮,分一罐兒這個茶葉,勞你駕帶回去,讓你們大帥也嘗嘗。他當然喝過君山茶,不過,不見得有這麼好。」

  這是給了吳守備一個誇耀表功的機會,自然不必推辭,便站起身來,笑嘻嘻地說:「那我就替我們大帥謝謝安總管了。」

  於是安德海叫小廝取來一個簇新如銀的錫罐,巨腹長頸,紅綢子封著口,約莫可容兩斤茶葉,蓋上和罐腹都鏨出「五福捧壽」的圖案,另外貼一張鮮紅的紅紙條,正楷四字:「神品貢茶」。安德海不是胡吹,這罐茶葉,無論從那一點看,都是湖南巡撫惲世臨進貢的御用之物。

  這一番酬酢,主客雙方都感到極度的滿意,也就因為這一番酬酢,片刻之間成了交情極厚的老友。安德海說話,盡去稜角,十分懇切,拿出一張單子來交給吳守備說:「最好全照單子上辦。如果趕不及,先把春天夏天用得著的進了來,別的隨後再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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