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前傳 | 上頁 下頁
九二


  這一動上手,就不必再有保留,在後面看守的那個番役,舉起鐵尺,在肅順膝彎裏,狠狠地就是一下。只怕肅順從出娘胎以來,就未曾吃過這樣的苦頭,頓時疼得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,胖大的身軀一矮,雙膝跪倒,上半身也要癱了下去,後面那番役容不得他如此,撈住他的辮子,使勁往上一提,總算是跪定了,但一顆腦袋,還在扭著。

  其實披紅掛綵,手抱薄刃厚背鬼頭刀的劊子手,已經在肅順的左後方,琢磨了半天了。刑部提牢廳共有八名劊子手,派出來當這趟「紅差」的,自然是腦兒尖兒,這個人是個矮胖子,姓魏,外號叫「魏一咳」,是說他刀快手也快,咳嗽一聲的工夫,就把他的差使辦好了。

  「魏一咳」的手快心也狠,其實這又不僅他為然。刑部大獄,又稱「詔獄」,獄中的黑暗,那怕是漢文帝、唐太宗,都難改革。到了明朝末年,閹黨專政,越發暗無天日。清兵入關,一仍其舊,劊子手和獄吏勒索犯人家屬,有個不知何所取義的說法,叫做「斯羅」,方法的殘忍,簡直就是刮骨敲髓。每年秋決,無不要發一筆財,得錢便罷,不如所欲,可以把犯人折磨得死去活來。

  秋決之日,從獄中上綁開始,就有花樣,納了賄的,不在話下,否則就反臂拗腿,一上了縛,不傷皮肉傷筋骨,等皇帝硃筆勾決,御史繼旨到場,幸而逃得活命,也成了殘廢。如果是凌遲的罪名,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,那勒索就無止境了。劊子手自己揚言,有這樣的「本領」,活活肢解,犯人到梟首時才會斷氣。倘或花足了錢,一上來先刺心,得個大解脫,便無知無覺,不痛不癢了。

  至於一刀之罪的斬決,看來好像搞不出花樣,其實不然。事先索賄不遂的,他們有極無賴的一計,把落地的人頭,藏了起來,犯人家屬要這個人頭,好教皮匠縫了起來,入棺成殮,便得花錢去贖。如果花了錢,要求不致身首異處的,那才真的要看劊子手的本領了,本領不夠,一刀殺過了頭,犯人家屬自然不會再給錢。

  說「斬」,說「砍」,實在都不對,應該說「切」。反手握刀,刀背靠肘,刀鋒向外,從犯人的脖子後面,推刃切入。大致死刑的犯人,等綁到刑場,一百個中,倒有九十九個嚇得魂不附體,跪都跪不直,於是劊子手有個千百年來一脈相傳的心法,站在犯人後方,略略偏左,先起左手在他肩上一拍,這時的犯人,草木皆兵,一拍便一驚,身子自然往上一長,劊子手的右臂隨即推刃,從犯人後頸骨節間切進去,順手往左一帶,刀鋒拖過,接著便是一腳猛踢,讓屍身前仆。這一腳踢得要快,踢得慢了,屍腔子裏的鮮血往上直標,就會濺落在劊子手身上,被認為是一件晦氣之事。

  劊子手都會這一「切」,本領高下,在那一拖上面,拖得恰到好處,割斷了喉管,一層皮仍舊連著,總算身首未曾異處,對犯人的家屬來說,便是慰情聊勝於「斷」了。

  魏一咳便有這種頭斷皮連的手段,憑這一刀,掙下了一份頗可溫飽的傢俬。他平生奉旨殺人無其數,每年秋決的那一天,十幾二十個人伏法,片刻之間,人頭滾滾,不當回事,但從前兩年科場案起,魏一咳開始感到,幹他這一行不是滋味了。

  戊午科場案,處斬的一共七個人,提牢廳一共派出四名劊子手,魏一咳領頭,卻最輕鬆,因為他雖預定「伺候」柏中堂,可是同事都開玩笑,說他也是「陪斬」,因為都料定柏葰必蒙恩赦,魏一咳無須動刀。

  誰知真的要動刀了。「駕帖」一下,相顧失色,魏一咳尤其緊張。一位老中堂,又是讀書人,不曾犯下甚麼謀反大逆的案子,竟也像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,淫人妻室而又謀殺本夫的壞蛋那樣,在這菜市口畢命,這一刀,好難下手。

  而無論如何罪不至死的柏中堂,雖受冤屈,卻無怨言。魏一咳眼看他顫巍巍地望闕謝恩,眼看他閉上雙目,閉不住淚水,更有那柏中堂的家屬,跪在一旁,哭得力竭聲嘶,這摧肝裂膽的景象,簡直讓魏一咳震動了。等殺完柏中堂,心裏窩窩囊囊地,三個月沒有開過笑臉。

  現在輪到殺肅順的頭,這讓魏一咳又震動了!幹他們這一行的,最相信因果報應之說,肅順害死了柏葰,結果落得同樣的下場,這不是冥冥之中,絲毫不爽的「現世報」?他從昨天得到消息,說肅順要凌遲處死,知道這趟「紅差」一定落在自己身上,跑去找著白雲觀的老道,聊了一黃昏,回來跟他妻子兒女表示,等料理完了肅順,他決定要辭差了。

  因此,這是他封刀以前的最後一趟差使。平生殺過兩位「相爺」,這到「大酒缸」上,三杯燒刀子下肚,談起來也算是件很露臉的事!所以他聚精會神地,決心要漂漂亮亮殺這一刀。殺柏中堂那次,想替他把腦袋連著,卻因為手有些發抖,推刃之際,失掉分寸,還是把個頭切了下來,這在魏一咳自覺是種羞辱。

  但看肅順扭來扭去不安分的樣子,卻是個不容易料理的。但載侍郎「行刑」的口令已下,提著肅順辮子的番役把手也鬆開了,這一刻無可再延,魏一咳心知拍肩無用,換了個花樣,微微挫身,相好了部位,輕輕喝道:「看前面,誰來了?」

  等肅順頭一抬,伸長了脖子,魏一咳右肘向外一撞,從感覺中知道恰到好處,於是略略加了些勁,刀鋒拖過,提腳便踢——慈禧太后的願望,終於達到了。

  睿親王仁壽和刑部侍郎載齡進宮到了軍機處,恰好肅親王和刑部尚書綿森也在那裏,分別向恭王說了經過,就託軍機處代為辦了會銜呈奏的摺子,正式覆命。

  一日之間殺了兩個「鐵帽子王」,一個協辦大學士,這是從開國以來所未有的大刑誅,所以朝中大臣,多深受刺激,那一來,就把登極大典這件喜事的氣氛沖淡了。

  但在另一方面,所謂「三凶」的被誅,餘波不息。從宮內到民間,處處在談論此事,而且論調有轉變的趨向,惋惜多於譴責,同時也有人認為處置太過。其中最深的一種見解是:載垣、端華,尤其是肅順,既為大行皇帝所信任,自然有他們的長處和功勞,難道先帝賓天,百日未滿,這三個人就會變得一無可取,十惡不赦?豈不是太不可思議!倘又說,這三個人本來就是壞蛋,根本不該重用,那不就等於指責先帝無知人之明?

  這些論調,在前一兩天已可聽到,等肅順的人頭落地,說公道話的就越發多了。當然,那只是私下談論,但已足可使恭王不安了。

  煌煌上諭中一再強調的是祖宗家法,倘或清議流播,說「今上」行事,有違先帝本心,對於士氣民心,大有影響,而「今上」童稚,大政出於議政王,這樣,誰應負責?不言自知。

  這就是恭王不安的由來。

  為此,當夜他就在鑒園召集心腹密談,研究針對這一情勢所應採取的對策。

  「當然以安定人心為本。」文祥在這種場合,向來是敢言的,「我們旗人中,有這麼個說法:三朝的老臣,說砍腦袋就砍腦袋,一點不為先帝留餘地……」

  恭王氣急了,大聲打斷他的話,倒像是在跟他爭辯:「那是肅順他們不給人留餘地,怎麼說是我們不給先帝留餘地?」

  「不錯!」文祥安詳地答道:「可是肅順已經伏法了,不會有人再多提他的不對了。」

  「人總是將人比已。」寶鋆也說,「對宗室得要趕緊安撫,別讓肅順他們的餘黨,有挑撥離間的可乘之機。」

  「如何挑撥離間?」恭王極注意地問:「是那些人?」

  「這你就不必問了。」老成持重的桂良,半相勸,半命令似地說,「反正就是剛才博川轉述的那些話,搞得人人自危,動盪不安。」

  恭王很深地點一點頭,把自己的心定下來,接納了大家的建議,很有力地說了一句:「對!應該安撫。」

  於是寶鋆說了辦法:「先下個明發,由宗人府宣諭宗室,申明我宗室自開國以來,夾輔皇室,公忠久著,今後自然仍是親親為重,仍望各自黽勉,以備量材器使。如果不自檢束,則載垣、端華等以親王大臣,尚且不能屈法市恩,何況閒散宗室?」

  這番意思,恩威並用,冠冕堂皇,大家都認為說得很好。但是空言宣慰,顯然還不大夠,因此文祥又把少詹事許彭壽奏請「查辦黨援」那個摺子提了出來,主張處置的方法,應力求緩和。

  「怎麼樣的緩和?像陳孚恩這樣可入『奸佞傳』的人物,還不重辦,如何整飭政風?還有黃宗漢,誤國之罪,豈可不問?」

  恭王的話,聽來義正辭嚴,一時不能不辦他們的罪,所以桂良提議,予以革職的處分。

  恭王認為處分太輕,於是再又定了「永不敘用」。此外侍郎劉琨、成琦,太僕寺少卿德京津太,候補京堂富績,也是革職,但無「永不敘用」四字,將來便仍有起復的希望。

  定議以後,次日上朝奏對,恭王首先就陳明瞭安定政局,激勵人心的那番意思。兩宮太后,自然准奏,立即擬旨進呈。此外還有許多例行的政務,也都一一依議,很快地處理完了。一直不曾開口的慈安太后,此時有話要問:「載垣、端華、肅順他們,昨天說了些甚麼話?」

  肅順的悖逆之聲,恭王已經知道,自然不會上奏,載垣跟肅親王說的話,他卻不便隱瞞,當即答道:「只有載垣有話,他還念著怡親王那個爵位。」

  「他的爵位怎麼樣?」慈禧太后立即接口問道:「應該把他革了吧?」

  「跟聖母皇太后回奏,這怕不行!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怡、鄭兩王,都是『世襲罔替』,本人犯罪怎麼樣處置都可以,他們的爵位是另一回事。」

  「那應該怎麼辦?歸他們的兒子承襲?」慈禧又說,「載垣沒有兒子,端華的兒子是肅順的,更不是甚麼好種!」

  「就算他們有兒子,也不一定可以承襲。照規矩,由本房近支中挑賢能的襲封。」

  「歸誰挑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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