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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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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府丞的記憶中,肅順從未如此低聲下氣,用徵詢的口氣向人說過話,受寵若驚之餘,一迭連聲地答應:「行,行!」 「再勞你駕,派人到劈柴胡同,通知我府裏,送動用的東西來。」 府丞心想:肅順大概還不知道他已經被抄了家。這時候不必多說,反正他跟載垣、端華一見了面,就全都知道了。所以敷衍著說:「好,好!」隨即一面派兩名筆帖式,把肅順領了進去,一面另派一名經歷與醇王所派的押解官員辦理交接人犯的手續。 宗人府衙門坐東朝西,最後一個院落,坐西朝東,卻從來不見晨曦照耀,因為那是有名的所謂「高牆」。皇子宗室犯了過錯,常用「家法」處置,不下「詔獄」,圈禁在「高牆」中。那裏除了中午有極短暫的陽光以外,幾乎不見天日。數百年下來,陰森可怖,破敗的屋子裏,磚地上都長了極厚的青苔,灰黑的牆壁上,隱隱泛出暗紅的斑點,一看就會使人想到是拷掠所濺的血跡。 那真是「空房」,原來是甚麼也沒有的,不過載垣和端華住進來以後,自然有他們的家人,上下打點,把動用的物件送了進來,當然不會有傢俱,地上鋪了茅草,草上卻鋪著官階一品以上才准用的狼皮褥子,細瓷青花的碗盞、蠟黃的牙筷,雪亮的吃肉用的小刀,金水煙袋之類,雜亂無章地擺得滿地。時將入暮,載垣和端華正要吃飯,旗下貴族最講究享受,雖在幽禁之中,載垣居然還想得起月盛齋就在附近,正叫一名照料他的筆帖式,派人去買月盛齋的醬羊肉來吃,那名筆帖式去而復回,帶來了肅順的消息。 肅順已經鬆綁了,由左司的理事官,帶著一名主事、兩名筆帖式,押送而來,一見載垣,他瞪大了眼睛,狠狠吐了口唾沫,恨聲說道:「好,這下好!全玩兒完!你要早聽我的話,那兒會有今天?」 載垣沒有想到,一見面先挨了頓罵。他原也有一肚子的冤屈,好好一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不要當,讓肅順挾持著去跟恭王和慈禧太后作對,以致落得今天這個下場,肅順如果明白事理,應感內疚,誰知反倒遷怒到別人頭上,這是從何說起? 載垣氣白了臉,正待發作,端華搶在前面責備肅順:「老六!事到如今,你還提那些話幹甚麼?不管用的廢話少說,咱們好好兒來商量一下。」 「哼,商量!跟誰商量?」肅順還要發脾氣,說狠話,看見宗人府的官員,在一旁很注意地聽著,心中有所省悟,便改口問道:「我住那兒啊為甚麼東西都沒有,叫人怎麼住?請你快派人到劈柴胡同——」 「老六!」端華搶著截斷了他的話,「你先歇一歇,等我慢慢兒告訴你。」 「對了!」左司理事官揚著臉,看著端華和載垣:「請兩位王爺跟肅中堂,好好兒說一說。我們只要差使交代得過去,依然當從前一樣尊敬。不然的話,可有點兒不方便了。」說完,他又留下一名筆帖式在那兒照料,自己帶著兩名主筆退了出去,厚重的木門,緩慢地合攏「卡噠」一聲,知道是下了鎖了。 三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到屋裏,都在狼皮褥子上盤腿坐下,久久無語。話是有的,不知從何說起?兩名筆帖式倒有些奇怪了,走到窗下,悄悄向內窺探。 端華一眼望見,大聲喊道:「嗨!等一等。」他走到窗前又說:「請你再派一個人到我那裏去一趟,就說六爺來了,再送一副鋪蓋來。還有,我的鼻煙沒了,叫我家裏快送來。」 「好,我就派人去。」那個筆帖式屬於鑲藍旗,端華原是他的旗主,不免有香火之情,所以照應得還不錯。 「慢著!」肅順一躍而起,環視問道:「有筆硯沒有?」 載垣和端華一時還弄不明白,他要筆硯,作何用處?那鑲藍旗的筆帖式,類似的事,見得多了,反應極其敏捷,陪著笑說:「跟中堂回話,您老人家要別的,譬如要一點兒穿的、吃的、用的,不管怎麼樣,那怕是上頭怪罪下來,我全認了,可就是一樣,不敢伺候,片紙隻字不能帶出去!那是砍腦袋的玩意,我不能陪著中堂玩兒命。」 前面的話都好,說到最後不動聽了!肅順厭煩地揮一揮手,把張太白臉轉了過去,甚麼也不屑理睬。 窗外的人,見此光景,隨即走了。肅順聽得步靴聲遠,才回過頭來,臉上依然是繃著臉,微鎖著眉,滿是那種倔強不屈,準備接受任何挑戰的神氣。載垣和端華,一直是隨他擺佈的,看見他這神情,信心大增,眼中不由得又流露出殷切期望的神情。 「別忙,他們想弄死我,沒有那麼容易。」 聽得肅順這話,載垣和端華大為興奮,不約而同地圍了攏來,三個人坐在狼皮褥子上,把頭湊得極近,低聲密議。 「第一步是如此!」肅順取牙箸在潮濕的磚地上,寫了個「拖」字。拖到甚麼時候呢?他接著又寫了「甲子」二字。 端華一時不能意會,載垣卻領悟了。甲子日是十月初九,皇帝舉行登極大典,第二天又是慈禧太后的萬壽,喜事重重,決不能殺人。 這時肅順又寫「或有恩詔」。意思是指登極大赦。 字還未寫完,載垣搖搖頭說:「不見得。」 肅順也知道登極大赦,不赦十惡,而十惡的第一款,就是恭王所指控他們三人的大逆不道,但是:「可請督撫力保。」 「啊,啊!」載垣見他寫的字,懂得「拖」的作用了,活動督撫力保,要一段日子,如果刀下不能留人,再有力的奏章,亦無用處。 「你懂了吧?看!」肅順寫了幾個姓:「曾、駱、勞、官、彭、嚴、李。」 這是指兩江總督曾國藩、四川總督駱秉章、兩廣總督勞崇光、湖廣總督官文、代理安徽巡撫彭玉麟、河南巡撫嚴樹霖,以及新近接了胡林翼遺缺的湖北巡撫李續宜,這些封疆大吏,正在為朝廷效力,說話頗有份量,而且與肅順的關係都不壞,如果他們能自前線分頭上奏,請求寬貸這三個人一死,恭王是無論如何不敢不頭賬的。 看到載垣和端華的欣許的臉色,肅順才解釋他要通個信出去的目的,想找個人在外面替他設法去「拖日子」、設法去活動督撫力保,「此人可當此任!」他接著又寫下三個字:「陳子鶴」。 陳子鶴就是陳孚恩。一提到他,載垣和端華都想起他當軍機章京的時候,救穆彰阿的故事。這是二十年前的話,陝西蒲城的王鼎,與穆彰阿同為大學士直軍機,痛恨穆彰阿妨賢誤國,斥為秦檜、嚴嵩,宣宗是個庸主,最不善識人,王鼎苦諫不聽,繼以尸諫,一索子上吊死了,衣帶裏留下一道遺疏,痛劾穆彰阿而力薦林則徐。 王、穆不睦,是陳孚恩所一直在注意的,這一天王鼎未曾上朝,又無通知,心知必有蹊蹺。於是匆匆趕去探望,一進門就聽見王家上下哭成一片,陳孚恩問知其事,直入王鼎臥室,不由分說,叫王家的僕人把老相爺的遺體解下放平,一摸身上,找出那通遺疏,暗叫一聲:「好險!」如果晚來一步,遺疏一上,穆彰阿要大倒其霉。 因此,陳孚恩便把王鼎的兒子,翰林院編修王抗拉到一邊,悄悄為他分析利害:第一,大臣自盡,有傷國體,不但沒有恤典,說不定還有追奪原官等等嚴厲的處分;第二,皇帝正惱王鼎過於耿直,遺疏言詞激動,皇帝一定聽不進去;第三,如果能扳得倒穆彰阿,倒也罷了,就怕扳不倒,兩家結下深仇,王抗不過一個翰林,如何鬥得過穆彰阿? 一聽這話不錯,王抗慌了手腳,自然要向他求教,陳孚恩乘勢勸他,奏報王鼎暴疾而亡,同時替他改了王鼎的遺疏。當然也答應為他從中斡旋,使王鼎能得優恤,王抗丁憂起復後,可以陞官。 虎父犬子的王抗,居然聽信了陳孚恩的話,穆彰阿得以安然無事,感激之餘,大力提拔陳孚恩,不數年當到山東巡撫,還蒙宣宗御筆題賜「清正良臣」的匾額。而王抗因為不能成父之志,他的陝甘同鄉,他父親的門生故吏,統通都看不起他,以致鬱鬱而終。 這段往事,端華記得很清楚,所以當時脫口稱許:「好!這小子真能從死棋肚子裏走出仙著來!你找對人了。」 載垣卻有不以為然的神氣,肅順便問:「怎麼樣?」又寫了一行字:「陳隨梓宮到京,事不宜遲,即應設法通信。」 「不找他行不行?」載垣低聲問說。 「不行!非此人不可。」 「只怕他們不見得饒得過他。」 「那是以後的事。」肅順又寫:「子鵝為求自保,更非出力不可。」 載垣點點頭,寫著字答覆他:「通信之事,我可設法。」在未被捕以前,他一直是「宗令」,這宗人府裏都是他的老部下,所以他有此把握。 肅順一到,就帶來了希望,載垣和端華便又死心塌地聽他指使擺佈了。其時端華有件事要告訴他、安慰他,心裏已轉了半天的念頭,趁這情緒略好的當兒,便用極和緩的語氣說道:「老六,你先沉住氣,我跟你說點事兒。劈柴胡同,讓他們給抄了……」 話還未完,肅順猛然跳起身來,氣急敗壞問道:「甚麼,抄了?沒有定罪先抄家,這是誰的主意?」 「不知道。」端華已料到他有這樣的反應,所以仍舊能夠保持平靜的態度,「也還沒有旨意,文博川帶人就去抄了。不過,他倒還好,手下留情,讓兩個孩子帶了點東西出來,住在我那兒。」 肅順意亂如麻,焦憂不堪,在屋裏疾步繞行,走不數步,突然停住腳問:「我那個保險箱,不知讓他們打開了沒有?」 「你想呢?」 「完了,完了!」肅順臉色灰敗,不知何時,已取得保險箱的鑰匙在手,使勁往窗外一丟,在空庭鏗鏘的清響中,大聲嚷道:「咱們完了!陳子鶴也完了!」 他看得很準,但他不知道,陳孚恩即使沒有給肅順寫過那些曖昧不明的信,祿位亦將不保。詹事府少詹許彭壽,在拿問顧命八大臣的詔旨初下時,便已上了一個摺子,奏請察治黨援,意中所指,就是陳孚恩。許彭壽除了卑視他是個反覆無常的勢利小人以外,其間自不免還涉及恩怨。陳孚恩倚附肅順,曾硬生生擠掉許彭壽的父親許乃普的吏部尚書,取而代之。其時正為英法聯軍焚燬圓明園之後,當焚園的那一刻,許乃普父子、沈兆霖、潘祖寅等人,還在圓明園值班,聞警倉皇,幾乎性命不保。而陳孚恩不念同在烽火危城,曾共患難之義,竟忍心利用肅順的權勢,對驚魂未定的許乃普,橫施壓力,迫令告病,騰出吏部尚書的位子來給他。這樣,不但使許乃普從此失去了拜相的機會,並且也是在那種艱難黯淡的日子裏,猶如雪上加霜的一次打擊。口雖不言,心情抑鬱,為人子的許彭壽,自然要引以為大恨!而尤其使他不服氣的是,陳孚恩根本不具備當吏部尚書的資格。吏部為六部之首,歷來非翰林出身不能當尚書,而陳孚恩的出身是拔貢。 翰詹科道原許聞風言事,但當政者如果有意根究其事,可以命令指名回奏,恭王用的就是這個方法。於是許彭壽復奏,痛劾陳孚恩,而鑽營肅順弟兄和載垣的門路的,又不止陳孚恩一個人,吏部侍郎黃宗漢,戶部左右侍郎成琦、劉昆,太僕寺少卿德克津太等等,形跡最密,京官朝士嘖有煩言,於是也一起列名彈章了。 彈章上有黃宗漢的名字,恰好符合了恭王的心意。他的痛恨黃宗漢,由於和議而來。早在咸豐七年冬天,黃宗漢繼葉名琛為兩廣總督,其時英俄兩國兵艦已停泊吳淞口外,如果軍事上沒有把握,此時議和還不會太吃虧,所以當他赴廣州到任,經過上海時,兩江總督何桂清苦苦要留他在那裏與洋人開談判,但黃宗漢知道廣東民氣激昂,如果他在上海議和,到任必不為地方所歡迎,為了自己的前程,不顧一切,取道福建,到廣州接了督署的大印。 因為這一耽誤,英法俄美四國聯軍內犯天津,而黃宗漢在廣州,還在迎合民心,以一股虛驕之氣,鼓動民團作無謂的抗爭,把局面越搞越壞。但亦終於由大學士桂良和吏部尚書花沙納,經過美國的調停,與四國訂立了「天津條約」,規定關稅稅則,換約,以及交還廣州等等談判,在上海開議。那時黃宗漢已回到上海,桂良自然要問問他廣東的情形,好作談判的準備,那知道他竟避不作答。這種莫名其妙的態度,桂良一談起來,就要動氣。 恭王在實際接觸到國際交涉以後,認為弄成這樣不利的城下之盟,以及和議再一次決裂,演變成英法聯軍侵入京城,天子走避,只顧自己功名,不顧大局艱難的黃宗漢要負大部分的責任。而這樣一個誤國的疆臣,因為依附肅順的緣故,當時竟能調任四川總督,越發讓桂良和恭王,嚥不下那口氣。 因為這些緣故,陳孚恩和黃宗漢的前程,當恭王復起的那一刻,就已注定終結,而當劈柴胡同肅順家被抄,搜出那些曖昧不明的信以後,陳孚恩就連腦袋都有不保的可能。但辦事有一定的程序,整治「黨援」,必須等正犯先議了罪才能動手。 梓宮是十月初三到京的,由德勝門進京城,東華門進禁城,奉安皇帝正寢的乾清宮,接著舉行祭典,恩賞扈從官員,忙了兩天,到了初五一早,六部九卿各衙門的堂官以及翰林、御史,齊集內閣大堂,等恭王和三位大學士一到,隨即開始會議,公擬顧命八大臣的罪名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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