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前傳 | 上頁 下頁 |
| 八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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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老爺是指總理通商衙門的一個章京,此人喝過洋墨水,又在上海多年,熟悉洋務,凡有不懂的「洋玩意」都得請教他。但總理通商衙門在東城,一來一往,很要一會工夫,於是文祥先把肅順的書桌抽斗打開,把裏面的奏稿、信札取了出來,一面看,一面等。 也不知等了多少工夫,王老爺來了,還帶了一個洋人來。見過了禮,那洋人取出一大串鑰匙左試右試,又把耳朵湊在數字號盤上,一面慢慢地轉,一面聚精會神地聽。那些抄家的官員書辦們,從未見過如此開鎖,一個個住了手,興味盎然地看著。 那洋人繃緊了的臉,終於出現了喜色,接著就打開了沉重的箱門。文祥大喜,託王老爺向那洋人道謝,彼此客氣了一番,洋人仍舊由王老爺帶著走了。 保險箱裏,果如文祥所預料的,沒有甚麼太值錢的東西,卻有許多文件。大部分是別人寄給肅順的密札,略略翻一翻,寫信的人,或用別號,或用隱名,或者就寫上「知名」,甚至根本沒有名字。不必看內容,光看這些,便知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話在內。 這是個極豐富的收穫,但看了一兩封,文祥覺得事態嚴重了。 因為這些密札,雖然具名不顯,措詞隱晦,而外人看來莫名其妙,但在文祥眼中,大部分都能求得正確的解釋。首先從筆跡上,他可以認出發信的人,由發信的人的經歷,可以推想出那些隱語所指的是甚麼?這樣因字識人,因人索事,細加尋繹,十解七八,而就在這可解的十之七八中,證實了外面的流言,不是空穴來風。 很早就有這樣的流言,說肅順陰蓄異志,這些流言自然荒誕不經的居多,但似乎也有言之成理的,譬如指肅順的支持湘軍,說是在培植他個人的勢力,而禮賢下士,亦無非王莽當年。只是這些流言不管如何散佈,從沒有一個人敢去認真追究,更沒有一個人敢於承認,自己曾說過這些話,這些話的出入太大了,而且正當肅順聖眷正隆的時候,誰也不敢招惹他。 文祥自然也聽到過不少的這種流言,在他覺得是可笑的,他不相信肅順會做這種自不量力的蠢事,他至多是個權臣,不會是個叛逆。文祥甚至也不相信會有人敢對肅順「勸進」,因為那不是愛人以德,可是此刻的文祥,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錯了。 在那些信札中,最可疑的是吏部尚書陳孚恩的信,頗有些曖昧不明的話,還有就是所謂「肅門六子」——都是湖南人,王闓運、李壽蓉、嚴咸、黃瀚仙、鄭彌之、鄧保之,這些人都算「名士」,書生積習猶在,評論人物,指斥時政,放言高論,不免偏激,也許本心無他,但如果追究陳孚恩那些曖昧不明的信,則此「六子」逞一時之快的意氣之言,自然也就要當做附逆的證據了。同時這些信中,少不得也引用別人的議論,則又成一番是非,輾轉株連,將興起難以收拾的大獄,在這外患初消,內亂未平的時候,是足以動搖國本的。 這樣一想,文祥悚然心驚!一時也無法細看,先要把這些東西檢齊了要緊。於是在保險箱和書桌抽斗裏,把所有的文件,還有兩本別人送錢給肅順,肅順送錢給別人的賬簿,包成一包,封緘嚴密,親自畫了花押,隨身帶著,上轎先走,去見恭王商量處置的辦法。 其時政變的消息已傳遍九城。消息的來源有三處,最明白不過的自然是內閣的明發上諭,但此時看得到的,只有少數人,其次是劈柴胡同,眾目昭彰的抄家,還有就是密雲來客所談的肅順被拿問。凡是做官的人家,前門外的大商號,以及茶坊酒肆,無不以此作為話題,在大發議論。 那些議論中,大都對於新政府表示歡迎,這不僅由於恭王的威望使然,更因為軍機六大臣中,五位原來就在京城裏的,這一點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,京城裏的人,覺得這五位軍機大臣是「洋鬼子打進來」時,與老百姓一起共患難的,所以心理上特有一種親切的好感。他們尤替恭王慶幸,認為他以前受了許多委屈,咸豐皇帝不該虧待同胞兄弟,天潢貴胄,不惜降尊紆貴與洋鬼子周旋,這些都被認作是恭王的委屈。 當然,同情恭王,必不以肅順為然,特別是那些旗人以及與戶部、內務府有關係的商號,無不拍掌稱快。 那些商號都是為了五宇字官錢號勾結戶部司官舞弊,為肅順雷厲風行一辦,吃了虧的。有了恩怨,說話就不公平了,把銀價大漲,錢票貶值,影響小民生計,都歸咎於肅順,當然,沒有一個人會知道肅順亟亟於定「祺祥」的年號,就是想早日把新錢鑄出來,收兌爛錢票,好平抑銀價、穩定物價。這一點連自負博古通今的名士李慈銘都省會不到,更不用說是市井小民了。 在恩怨以外,最要緊的還是利害關係。顧命八大臣都垮臺了,倚他們為靠山的人,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,都想打聽一下詳細內幕,好作趨避。但自知色彩太濃,不便拋頭露面,只好躲在家裏乾著急。 另外在肅順手裏吃過苦頭,被壓抑而不得志的,那就跟那些失意者大不相同了,無不喜動顏色,奔走相告,同時更要去打聽消息,聯絡感情,作為時來運轉,復起的開始。 恭王和桂良府裏的門欄太高了,踏不進去,沈兆霖、文祥、寶鋆,也都是紅頂子,難得高攀,所以目標集中在兩個人身上,一個是曹毓瑛,一個是朱學勤。 曹毓瑛忙得不可開交,除了處理迴鑾期間被壓了下來的章奏詔令以外,他還有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:安撫在外的將帥。中樞政變,必然會影響前方的軍心,湘軍正當用命之際,死了一個坐鎮長江上游,協和各方的胡林翼,已足以打擊士氣,再去了一個支持湘軍最力的肅順,說不定就會引起猜疑,激出變故。倘或如此,後果異常嚴重,即使在京城裏從顧命八臣手中,順順利利地接收了政權,這一次處心積慮所發動的政變,仍舊不能算成功。 恭王和文祥早就看到了這一點,曹毓瑛和朱學勤也深明其中的利害,因此,兩個人商量著,用恭王的名義,寫信分致各地重要的督撫,除了說明肅順等人獲罪的由來以外,最主要的一點,是有力地暗示,保證他們所受到的支持,比過去只會增加,不會減少。這些信的措詞甚難,過與不及,都非所宜。因而在軍機處一直忙到上燈時分,才能回家。 曹毓瑛一到家,盈門的賀客便迎了出來,紛紛向他道賀榮膺新命,入參樞機,然後把他簇擁了進來,廳中又還有一班人在等著,照樣再周轉一番,而門上來報,倒又有客來了。 曹毓瑛一看這情形不妙,恭王那裏還有許多事要商量,第二天一早又要出城到清河恭迎梓宮,那得有閒工夫來跟這些人應酬?因此,他就不脫袍褂,也不進上房,向他不離左右的一名心腹聽差,使了個眼色,便坐在廳上陪客。 一番寒暄過後,有個曹毓瑛的同年,開口發問,他問得十分率直:「琢翁,外間傳言,說拿問『三凶』諭旨,出於大筆,可有這話?」 「三凶」之稱,曹毓瑛還是第一趟聽見,顧而言他地說: 「『三凶』?莫非指怡、鄭兩王和肅中堂?」 問話的人有些發窘,身歷其境的人,依然客客氣氣對載垣他們用官稱,不相干的局外人,倒已經定了他們的罪,加以「三凶」的惡名了。 這一下別的賓客也不敢胡亂開口了,只泛泛地談些無關緊要的話,但有一個人所問的,在曹毓瑛看來,極有關係,問的是新帝的年號,可是仍用「祺祥」? 他還來不及回答,事實上亦很難回答,幸好他那心腹聽差替他安排的脫身之計發動了,門上高擎一張名片,到了廳上,單腿屈膝向他打了個扦,用很清楚的聲音通報:「恭王爺派人來說,請老爺馬上到王府去,有要緊事商量。」 那些想來打聽消息或者套交情的賓客,只得紛紛起身怏怏辭別。曹毓瑛原要到大翔鳳胡同鑒園,送了客,隨即也就上了車,直放恭王的別墅。 恭王與文祥已經談了一會了,看見曹毓瑛到,劈頭就說:「你來得正好。有個難題,你來出個主意,這一包東西怎麼辦?」 曹毓瑛莫名其妙,把恭王所指的那一個紙包打開一看,是許多書札,拈起一封,略一審視,便知是從肅順家取來的,他隨即把它放下了。 「莫非其中有甚麼關礙之語?」他問。 「你看一看就知道了。」 看到恭王的臉色沉重,文祥的臉色嚴肅,曹毓瑛便知道自己猜對了,他把那包信推了一下,平靜地說:「以不看為妙!」 「著!」恭王突然擊案一呼,把文祥與曹毓瑛都嚇了一跳,怔怔地望著他,他卻又看著曹毓瑛問:「琢如,你不願看這些信,為的甚麼?為的不生煩惱是非,是嗎?」 曹毓瑛微笑著點點頭:「王爺明鑒!」他說:「倘或關連著甚麼同年知好,我既不便為他們求情,又不能視作無事。倒不如眼不見,心不煩了。」 「好個『眼不見,心不煩』!」文祥苦笑道,「琢如,你比我運氣好。」 這就可見文祥看了那些信也在大感為難。曹毓瑛心想,這些信中,不知牽連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,最好一火焚之,也是一場陰德。但這話不便貿然出口,眼前只有先把它壓下來再說。 他剛有此一念,恭王卻已見諸行動了,他親手把那包信包好,「我也不曾細看。」他說,「琢如的辦法最好,不聞不問。等事情略略乎定了,我奏聞兩宮,當眾銷毀,好讓大家安心。」 「好極了,好極了!」文祥脫口大讚,如釋重負,「王爺這樣子處置,是國家之福。」 「唯有這樣,才能安定人心,一同把大局維持住。你們兩位有機會不妨告訴大家,不必驚惶。不過……,」恭王沉吟了一會又說:「有幾個人非辦不可!」 「名為『肅黨』的,也不可一概而論,形跡不著,不妨從寬。」文祥這樣相勸。 「當然。」恭王說道:「我想辦兩個人,一個是陳孚恩,一個是黃宗漢。」 要辦陳孚恩,曹毓瑛不覺得奇怪,陳孚恩是有名的能員,但也有名的狡猾。至於黃宗漢,歷任封疆,毀譽不一,而且在清流名士中,頗有知好,如翁心存、翁同龢父子,就是走得很近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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