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前傳 | 上頁 下頁
六九


  於是她再次移動腳步,走入月光所照之處,在廊上伺候的宮女,便請個安,大聲喊道:「聖母皇太后來了!」

  這一喊打斷了東太后的話,第一個是小皇帝,趕緊從椅子上溜了下來,垂手站在一邊,接著大公主也規規矩矩地站好。等她走到面前,東太后唯恐她說出甚麼叫兒女掃興的話來,便先指著身邊的大公主說道:「今兒過節,月亮也真好,讓他們多玩兒一會兒吧!」

  西太后點點頭,在皇帝原來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,轉臉問她兒子:「今兒沒有上學?」

  「過節嘛!」小皇帝振振有詞地答道:「師傅叫放學。」

  「明兒呢?」

  小皇帝不響了,臉上頓現無限悽惶委屈的神情,東太后好生不忍,便又說道:「今天睡得晚了,明兒怕起不來。再息一天吧。」

  聽見這話,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,西太后看在眼裏,微微冷笑著對小皇帝說道:「皇額娘許了你了,就讓你再玩兒一天。可別當做例規!」

  聽見這話,覺得掃興的是東太后,但表面上一點不露,「天也不早了,」她說,「再玩一會兒,就去睡吧!」說著,向站在近處的雙喜看了一眼。

  等雙喜把這小姐弟倆領到另一邊去玩,西太后便把手裏的摺子一揚:「你看看!」

  「是甚麼呀?」東太后一面問,一面接過摺子。月色甚明,不用取燈燭來也看得清楚,那些頌揚的話她不懂,等把「恭上徽號」這回事,看明白了,便即笑道:「你這個『禧』字也很好,就是難寫,不如我這個『安』字寫起來方便。」

  聽她這兩句話,西太后頗有匪夷所思之感,要照她這個樣子,別說垂簾聽政,就像武則天那樣做了女皇帝,依然會讓臣子欺侮。但心裏菲薄,口中不說一句調侃的話,不是不敢是不肯,不肯讓她知道她說的話,婆婆媽媽,不知大禮。

  「隨她去!」西太后在心裏說,「讓她懵懂一輩子。」

  「咱們的名號倒有了。」東太后又說,「大行皇帝的呢?」

 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廟號和尊諡。幾天以前,內閣就已各擬了六個字,奏請選用,兩宮太后一致同意,廟號用「文」字,尊諡用「顯」字,稱為「文宗顯皇帝」,但上諭一直未發,因為梓宮回京,一切禮節,還待擬定,等諸事齊備,一起下旨,比較合適。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。

  但東太后並不知道,因為與顧命八臣商議這件事的那天,她微感不適,只有西太后一個人聽政,事後也未曾說與她聽,這自是一種疏忽,所以西太后此刻聽她提起,略感不安,只好以歉仄的語氣,說明經過。

  忠厚的東太后,點點頭說:「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!」

  一聽這話,西太后反覺自己的不安,成為多餘。她警告自己,不要太天真,以後就算做錯了事,先看看她的態度再說,別忙著認錯。

  「我還有件事跟你商議,那天肅順奏請分見,我不知他是甚麼意思?」

  甚麼意思,是肅順有意要分嫡庶!提起這件事來,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肅順抓來,跪在面前,叫太監狠狠掌他的嘴!「哼!」她冷笑道,「這還用說嗎?還不是因為你忠厚,好說話,打算著蒙事。」

  「我也就是怕這一個。」東太后說,「咱們還是一起見他們好了。」

  西太后沉吟了一會,覺得這倒是試探肅順本心的一個好機會,便即答道:「不必如此。他要分見,咱們就分見,聽聽他在你面前說些甚麼。」

  「聽話我會。就怕他們問我甚麼。」

  「這好辦。你能告訴他們的,就告訴他們,說不上來的,就說,等我想一想再說。」

  「嗯。」東太后把前前後後想了一遍,覺得還是不妥。「如果有甚麼要緊的事,他們當時就要我拿主意。那可怎麼辦呢?」

  這確是一個疑問,西太后楞住了,但也不過片刻工夫,立刻想到了辦法,這個辦法,不但可以解除東太后的難題,也可以為自己立威,自覺得意,便欣然答道:「這樣子好了,如果他們真的要逼著你答應,你就答應。可一定要告訴他們:是用『御賞』和『同道堂』兩個圖章代替硃筆,蓋了一個不夠,還得蓋另一個。這一來,他們就非跟我來說不可,能照辦的,我自然照辦,不能照辦的,我給他們駁回。沒有兩個圖章,不算硃筆親批,諒他們也不敢發下去。」

  「硬發了下去呢?」

  「那就是假傳聖旨。」西太后用極有力的聲音說:「是砍腦袋的罪名。」

  「好。我懂了。」

  「姐姐!」西太后湊近了她又說:「反正,咱們倆只要齊心,就不怕他們搗鬼。你做好人,我做壞人,凡事有我!」

  「好!」東太后欣然答道:「就這麼說了。」

  東太后絲毫都沒有想到,自己已為她這位「妹妹」玩弄於股掌之上,反覺得西太后不負先帝手賜那枚「同道堂」圖章的至意,確能和衷共濟,實在是社稷之福。

  到了第二天,召見顧命八臣,首先把禮部的奏摺當面發了下去,降旨內閣,明諭中外,從此東太后稱為慈安太后,西太后稱為慈禧太后。但這只是背後的稱呼,皇帝的諭旨,以及臣子奏對,仍舊稱作母后皇太后和聖母皇太后。

  兩宮皇太后從這一天起,都開始忙了起來。節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,公事能壓下來的都壓著,一過了節,迴鑾日近,恭奉梓宮回京的喪儀,頭緒浩繁,宮中整理歸裝,要這要那,麻煩層出不窮,這些都得兩宮太后出面裁處,才能妥貼。除此以外,江南的軍事,大有進展。是八月初一收復安慶的詳情,已由曾國藩正式奏報到行在,論功行賞,固不可忽,而乘勝進擊,指授方略,更得要掌握時機,所以兩宮太后與顧命八臣,有時一天要見面兩三次,慈禧太后批閱章奏,亦每每遲至深夜。就在這樣緊張忙碌的生活中,她還得抽出工夫來接見醇王福晉,甚至在必要時召見醇王,好把他們的計劃和步驟,密議得更清楚、更妥當。

  這樣過了上十天,忽然內奏事處來向慈安太后面奏,說肅順要以內務府大臣的資格,單獨請見。她與慈禧太后商量以後,准了他的請求。

  等行完了禮,肅順站起來,側立在御案一旁,看著慈安太后說道:「奴才一個人上奏,有許多話不能叫人知道,請懿旨,讓伺候的人迴避。」

  慈安太后聽這話覺得詫異,召見顧命大臣,依照召見軍機大臣的例,向來不准太監在場,然則肅順何出此言?於是兩面看了一下,才發現窗槅外隱隱有宮女的影子,便大聲說道:「都迴避!」

  窗外的纖影都消失了,肅順又踏上一步,肅容說道:「奴才本不敢讓母后皇太后心煩,可又不能不說,目前戶部和內務府都有些應付不下來了!」

  慈安太后一驚:「甚麼事應付不下來啊?」

  肅順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圓圈,說了一個字:「錢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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