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前傳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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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皇帝在這裏,」西太后指著幼主說,「他還不會說話,你們自己看吧,六歲的孩子離不了娘!不是我們姐妹倆替他作主,誰替他作主?」說到這裏,她把董元醇的原摺和擬進的上諭往前面推了一下:「你們可聽清楚了,我現在傳皇帝的旨意,把這些摺拿回去,照昨天所交代的話,重新寫旨!」 爭了半天,又繞回原來的地方!載垣和肅順非常懊惱,互相對看了一下,是用眼色來商量如何處置,這時杜翰又感到自己該說話了,踏上一步,揚著臉說:「國事與家事不同。請太后收回成命!」 「收回成命?哼!」西太后冷笑道:「太后的話說了不算,皇帝可又太小,還不懂事。照這樣子,你們愛怎麼辦怎麼辦!何必還要問我們姐妹倆?」 這幾句話,語氣比較平和,但駁得極有力量,顧命八臣一時都作不得聲。最後是杜翰憤憤地說了一句:「太后如果聽信人言,臣不能奉命!」 「你要抗旨嗎?」西太后厲聲責問。 「臣不敢抗旨,可是請太后也別違反祖宗家法。」杜翰的聲音也不輕。 當此開始,一句釘一句,各不相讓,爭辯的聲音也一句高似一句,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動了。太監宮女,無不惶然憂急。這是從未有過的事,就是大行皇帝在日,遇到喪師失地的軍報遞到,龍顏震怒,拍案大罵,也不致如此令人驚恐。 太監宮女都是這樣,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。在他眼中,那八個人其勢洶洶,似乎要動手打人似的。他想問一問,卻容不得他開口,他想找著張文亮帶他去躲起來,卻又看不見張文亮的人影,而且被母后緊緊摟著,也不容他躲開。 於是他只有忍受著恐怖。尤其是見了肅順的那張大白臉,不斷想起別人為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惡相,所以只要肅順一開口、一動腳,他先就打個寒噤。偏偏肅順越爭越起勁,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,小皇帝的緊張恐怖終於到了極限,「哇」地一聲哭出聲來,同時把東太后的身上都尿濕了。 這一哭,兩宮太后,顧命大臣無不大吃一驚。東太后心疼小皇帝,倍覺悽惶,但是,她為憤怒所激,臉上不肯露出軟弱的神色,一面拍著小皇帝的背,一面大聲說道:「你們都下去吧!有話留著明兒再說。」 載垣、肅順、端華和杜翰,都沒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,皇帝都嚇得哭了,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,因此默無一言,跪安退出。 當然,沒有一個人心情不是沉重的,回到軍機直廬,大家也都懶得開口。好久,載垣才說了一句:「無趣得很!」 「明兒怎麼樣呢?」杜翰問說。 「不是說『留著明兒再說』嗎?」端華大聲說道,「明兒看吧!反正寧可不幹這個差使,也不能丟面子。」 「四哥!」肅順不悅,「你就是這個樣,說話總是不在分寸上。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,咱們遵祖制、受顧命,替國家辦事,不能不據理力爭。董元醇這個摺子要駁不掉,馬上就另換一班人到這兒來了,咱們倒不如趁早告假,回家抱孩子去!」 肅順這一番話,等於提示了一個宗旨,董元醇「敬陳管見」一摺,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發不可,沒有絲毫調和的餘地。 不過肅順對端華所說的話,細細推敲,也仍舊有著爭面子的意味在內,或者說是為了保全威信。肅順非常瞭解,自己樹敵太多,必須掌握絕對的權力,維持全面的威信,才可以長保祿位和安全。如果不能「挾天子」,不但不能「令諸侯」,而且「諸侯」必會「清君側。」因為有這樣的警惕,他感到事態嚴重,必得對未來的情況,作個確切的估計,想好應付的步驟。 於是這天下午,等午睡起來,他派人把載垣和端華請了來,在水閣中秘密商議,摒絕婢僕,由他的兩個寵妾,親自伺候。 未談正事以前,載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甚麼,所以提議把杜翰找來一起談,「繼園是一把好手,挺賣力的。」他說,「咱們諸事不必瞞他。」 「不!」肅順使勁搖著頭,「就咱們三個好了。」停了一下他又說,「有些事,只能咱們三個心裏有數。」 這話中的深意,連粗魯莽撞的端華都已聽了出來,懍然改容,極注意地看著肅順。 「這件事鬧僵了!我剛才一個人細想了想,那一道『六行』,措詞也太硬了一點兒。」肅順緊接著又說,「不過這也不必去說它了,現在咱們想辦法對付明天吧!」 「就是『西邊』一個人橫行霸道。得想辦法把她壓一壓。」 「不錯!我原來就打算著分見兩宮,咱們得把兩宮分一分,一位是正宮,一位是西宮。」 「分得好!」端華這一刻的腦筋又清楚了:「咱們給它來個『尊東抑西』。教大家知道,誰是當家的正主兒!」 載垣也認為這是個絕好的策略,但那是往遠看的長久之計,明天要對付的仍是兩宮一體,看來還有一番大爭辯,想到西太后的詞鋒,他有些氣餒,「也不知她從那兒學來的?好一張利嘴!抽冷子給你來一句,真能堵得人心裏發慌。」他搖搖頭又說,「我看,還是得找繼園,才能對付得了她。」 「何必跟她費唾沫?」端華大聲說道,「這沒有甚麼可爭的!她說她要作主,就讓她作主好了,看她有甚麼本事把諭旨發出去?」 這真是出語驚人了!能說出一句話,教人驚異深思,這在端華還是破題兒第一遭。 而他自己卻還不知道,看著肅順和載垣相視不語、目光閃爍的神情,困惑地問道:「怎麼啦?我的話又那兒錯了?」 「四叔!」載垣帶些開玩笑的口氣說,「倒看不出,你還真行。」說著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搖板:「一言驚醒夢中人……」 肅順的兩個寵妾在後房聽得奇怪,原是有機要大事商議,怎麼忽然哼起戲來了呢?於是趕出來一看,都抿著嘴笑了。 「行了!」載垣大聲說了這兩個字,轉臉問女主人:「你們家今兒有甚麼好吃的沒有?」 「御膳房送了一桌菜,看樣子還不壞。」 「喔,中秋到了,『秋風』起了!」載垣點點頭說,「既然菜還不壞,就吃吧!」 第二天一早,宮門口格外熱鬧,車馬紛紛,揖讓從容,許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門的冷曹閒官,這一天都遇到了,未曾寒暄,往往先來一句訝異之詞:「咦!閣下也來了!」然後相視一笑,會意於心,彼此都是來打聽消息的。 但實際上只能說是等候消息。消息最靈通的有兩個地方,一個是內奏事處,位處深宮,等閒難到;一個是軍機直廬,雖在二宮門口,但沿襲傳統,關防特別嚴密,禁止逗留窺探。話雖如此,平日如有事打聽,也還不妨借口接頭公事,找出相熟的軍機章京來,略談幾句,不過這一天卻絕對不行。接了吳兆麟的班的曹毓瑛,估量到將有一場大風暴發生,不管是誰,要捲入這場是非的漩渦,後果會極嚴重,所以特別提示同僚,預作戒備,每個人都是靜悄悄地處理著分內的事務,不亂走一步,不多說一句,氣象森嚴,顯示出山雨欲來的那種異樣的平靜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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