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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焦祐瀛與軍機章京的關係不同,趕緊為吳兆麟迴護,「看一看,看一看!」他走上來說,「有不妥的地方,改動一下子。」

  「甭看了!」載垣把原摺和旨稿一起遞了過去,用「麻翁」這個暱稱對焦祐瀛說:「麻翁,你來動手弄個稿子吧!痛駁!非痛駁不可。」

  吳兆麟一聽這話,訕訕地退了出去。這一下,焦祐瀛想不動手也不行了,略略思索了一下,有了個大致的意思,便即下筆,連寫帶改,不過半個時辰,便已脫稿。

  稿子仍舊由載垣先看。因為是「明發上諭」,第一段照例撮敘原摺案由,以明來源,沒有甚麼看頭。第二段一開頭就說:「我朝聖聖相承,向無皇太后垂簾聽政之體,朕以沖齡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託之重,御極之初,何敢更易祖宗舊制?」看到這裏,載垣擊節稱賞:「這才是大手筆,幾句話就擊中了要害!」說著他又把這一段文字唸了一遍。

  「果然好!」肅順也稱讚:「立言得體。」

  聽得這話,焦祐瀛臉上飛金,笑容滿面地謙虛著:「那裏,那裏?王爺和中堂謬獎了。」

  「別客氣了!」端華提議:「乾脆讓麻翁自己唸吧。」

  於是焦祐瀛從載垣手裏接過自己的稿子,站在中間,扯開他那天津衛的大嗓門,朗朗誦唸:

  「且皇考特派怡親王載垣等贊襄政務,一切事件,應行降旨者,經該王大臣等繕擬進呈後,必經朕鈐用圖章始行頒發,系屬中外咸知。其臣工章奏應行批答者,亦必擬進呈覽,再行發還。該御史奏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,殊屬非是!」

  這一段唸完,焦祐瀛停下來等待批評。景壽本想說話,「御賞」和「同道堂」兩方圖章,是兩宮受大行皇帝親手所賜,抹煞這個事實,有欠公平,而且出以幼王的口氣,也有傷忠厚。

  只是他向來口齒拙訥,未及開口,杜翰已大讚「得竅」,其餘的人,嘩然附和,景壽就再也無法啟齒了。這時焦祐瀛又精神抖擻地「痛駁」另簡親王之議,他是這樣寫的:

  「伏念皇考於七月十六日子刻,特召載垣等八人,令其盡心輔弼,朕仰體聖心,自有深意,又何敢顯違祖訓,輕議增添?該王大臣等受皇考顧命,輔弼朕躬,如有蒙蔽專擅之弊,在廷諸臣,無難指實參奏,朕亦必重治其罪。以上兩端關係甚重,非臣下所得妄議。」

  「不錯!這『非臣下所得妄議』,前面也說得很透徹。不過——」載垣說到這裏,環視諸人,作了個徵詢意見的表情。為了迎合載垣,杜翰很直率地說:「似乎還不夠一點兒!」

  「對了。」端華也說,「我聽著也像是少了一兩句話。好有一比,好有一比……」

  他的比方沒有想出來,肅順不耐煩了,手一揮,向焦祐瀛說道:「不必客氣,給加兩句訓斥的話!這姓董的,心眼兒太髒!」

  「嗯,是!」焦祐瀛口裏答應著,臉上卻有躊躇之色。

  「麻翁,」杜翰指點他說:「來兩句誅心之論,再斷然痛斥一句就行了。」

  大家都如此說,焦祐瀛便也不暇多推敲了,坐下來提筆在「朕亦必重治其罪」之下,添了兩句:「該御史必欲於親王中另行簡派,是誠何心?所奏尤不可行!」

  這一添改,端華大叫:「痛快,痛快!」除了景壽默不作聲以外,其餘的亦都表示十分滿意。

  最後還有一段,是關於「朝夕納誨」的,也一概嚴詞駁斥。這一節,在原摺就是個陪襯,無關宏旨,所以駁斥的理由,亦就不暇去推敲了。

  定稿以後,載垣吩咐:「立刻繕具,馬上送進去。」

  為了求迅速,焦祐瀛親自到軍機章京辦事處所去料理。諭旨的款式,「廷寄」每頁寫八行,「明發上諭」每頁寫六行,每行的字數都有一定,因此眷清的時候,可以算準字數,分別抄繕,等找齊並在一起,上下合攏,隻字不錯,這有個專門稱呼,叫做「伏地扣」。焦祐瀛原是弄慣了這一套的,親自指揮之下,自然絲絲入扣。須臾抄成,他跟吳兆麟兩人,一個看,一個讀,校對無誤,隨即裝入黃匣,送到內奏事處,轉遞進宮。

  西太后才看了幾行,臉色大變,再看下去,那雙捏著奏摺的手,不斷發抖,及至看完,竟顧不得太后的儀制,霍地站起身來,帶翻了放在茶几上的黃匣,也不管了,踩著「花盆底」,結結閣閣一陣急響,直奔東暖閣。把走廊上的宮女們嚇壞了,不知出了甚麼事?

  這時剛傳完膳,東太后正喝著茶,拿枝象牙剔牙杖銜在嘴裏,一看西太后衝了進來,臉色發青,嘴唇發白,形容可怕,慌忙起身問道:「妹妹,怎麼啦?」

  「姐姐,你看,」西太后使勁把那道「明發」一甩,「簡直要反了!」

  東太后知道事態嚴重,自己對自己說,要穩住了!因此她先不作任何表示,從西太后手裏接過諭旨,攤在炕几上,細細看了下去。

  她肚子裏的墨水有限,但這些奏摺和上諭上習用的套語,聽也聽熟了,所以看得雖慢,卻沒有不明瞭的意思。等到看完,自然也很生氣,「這真是不成話!」她指著最後一段又說:「就像『朝夕納誨一節,皇考業經派編修李鴻藻充朕師傅,該御史請於大臣中擇一二人,俾充師傅之處,亦毋庸議!』這簡直就不講理嘛!皇帝不能只有一個師傅,說請添派一兩個人,那兒說錯啦?怎麼也是不分青紅皂白的『亦毋庸議』呢?」

  「哼!」西太后冷笑道:「這在他們又算得了甚麼?連咱們姐兒倆,他們都沒有放在眼裏,把『御賞』和『同道堂』兩個圖章,愣給撥皇帝帳上!這還不說,甚麼叫『奏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,殊屬非是』?打狗還看主人面,皇帝能用這種口氣訓斥董元醇嗎?姐姐,這幾個混賬東西,無父無君,皇帝要落在他們手裏,你看會調教成一個甚麼樣子?還不調教得忤逆不孝嗎?那時候還有咱們過的日子嗎?」

  東太后細想一想,果然,「殊屬非是」這種話,等於皇帝反對太后,大為不妥,於是搖著頭說:「是啊,實在不像話!」

  「還有,」西太后又指著第二段說「另行簡派親王,一起辦事,這話又那兒錯了?怎麼問他:『是誠何心?』,哼!」她的臉色越發陰沉了,嘴角兩條弧線,斜斜垂下來,十分深刻,微微點著頭,慢慢說道:「我倒明白了!」東太后不知她想到了甚麼,怔怔地望著她,只覺得她的臉色越看越叫人害怕,於是便低聲勸慰她說:「妹妹,鬧決裂了不好,你總要忍耐!」

  一聽這話,西太后大起反感,但是她極快地把一股怒火壓了下去,很冷靜的體認到一個事實,東太后和皇帝,現在正在對她最有用的時候,無論如何,不可自己先生意見。因此她特別擺出一副順從的面貌,深深點頭,先表示接受勸告。但是,話還是要說,「姐姐,」她也放低了聲音,「事情到這個樣子,咱們可一步走錯不得,要不然,那可真難說了。」

  聽她這話後面似乎隱藏著不測之禍的語氣,東太后嚇得怦怦心跳,伸出一隻冷汗的手,捏著西太后的手腕問道:「妹妹,你說明白一點兒!」

  「你總聽大行皇帝講過,咱們大清朝開國的時候,那些事兒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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