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前傳 | 上頁 下頁 |
| 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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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何謂守經?自古帝王,莫不以親親尊賢為急務,此千古不易之經也,現時贊襄政務,雖有王公大臣軍機大臣諸人,臣以為更當於親王中簡派一二人,令其同心輔弼一切事務,俾各盡心籌劃,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斷施行,庶親賢並用,既無專擅之患,亦無偏任之嫌。至朝夕納誨,輔翼聖德,則當於大臣中擇其治理素優者一二人,俾充師傅之任,逐日進講經典,以擴充聖聰,庶於古今治亂興衰之道,可以詳悉,而聖德日增其高深,此所謂理宜守經也!」 唸完這道奏摺,她的心境就如當年聽到被選入宮的消息時那樣,除了一陣陣的興奮以外,只覺得茫然不知所措。上這奏摺的董元醇是怎樣的一個人?這道奏摺的本意,是與顧命八大臣作對,還是為恭王說話,或者目的在窺探意旨?難以分明。同時她也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個摺子,是照一般的慣例發下去,還是在召見八大臣時當面交代處置辦法,如果是這樣做,又該如何交代? 她的心裏亂得很,好久才能靜下來,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,覺得這件大事,無論如何,非先跟東太后商量不可。 等把這道奏摺的內容講清楚了,東太后脫口說道:「這個摺子,好像專為六爺說話似地。」 這是旁觀者清!西太后心想,本來所陳的三件事之中,所謂「理宜守經」一說,「更於親王中簡派一二人」,理由十分牽強。但是,這一來倒卻好證明不是恭親王的授意,如果他要指使言官,上摺試探,有的是好筆墨,不會找到這麼個文字不痛不癢的人來出面。 於是她說:「算起來,六爺怕是今天,明天才得到京。這個姓董的御史,不會是六爺找出來的人,也許京裏已經有了風聲,這姓董的特意來這麼個摺子。」 「這姓董的是甚麼人啊?」 「誰知道呢?」西太后又說:「火候還不到,夾生的端上桌來,可真難吃了!」 她是說,這垂簾之議,發之太早,反難處置。東太后亦深以為然,想了想說:「咱們先把它『留』下吧!慢慢兒再看。」 這個辦法,恰與西太后的打算相同。她的用意是有所等待,等待恭王到京以後有消息來,同時要等待顧命八大臣表示態度,以逸待勞,較易措手。 因此,第二天一早,軍機章京到內奏事處領摺,逐件核對的結果,前一天的奏摺就少董元醇的一件,而「奏事檔」上寫著一個「留」字,表示「留中」。 曹毓瑛早就料到西太后會作此處置,因此等領摺的章京回來,他先問了一句:「全領回來了?」 「『千里草』的那件『留』下了!」 他還要說甚麼,對面八大臣治公的那間屋裏,已經有了步履聲,咳嗽聲和吐痰的聲音,便不再開口,心裏在估量,等回明瞭領摺的情形,會有怎樣的反應。 果然,對面立刻就派人來請了。曹毓瑛到了那裏,請過了安,然後把領回來的摺子呈了上去,同時說道:「董元醇封奏一件,沒有發下來。」 一聽他這話,杜翰第一個就勃然作色,「這怎麼行?」他大聲嚷道:「這道摺子不能留中的!」 載垣也表示不滿:「全是這樣子,把摺子留下,咱們還能辦事嗎?」 肅順則比較沉著,擺一擺手說:「慢慢兒商量!慢慢兒商量!」 曹毓瑛很知趣,知道他們有許多話是不肯在他面前說的,所以退後兩步,請個安轉身離去。剛回到自己屋裏,只見杜翰走了出來,大聲喊道:「來人哪!」 於是有個蘇拉趕緊奔了過來,垂手喊一聲:「杜大人!」 「你到內奏事處,跟他們說,昨兒送上去的摺子,還少一件。跟他們要回來。」杜翰又加了兩個字:「快去!」 那蘇拉答應著,疾步而去,不久回來覆命,說內奏事處已經到太后那裏去要了。要到了立刻送來。 又過了不久,內奏事處的太監來回報:「董元醇的摺子『西邊』留著看!」 載垣冷笑一聲,沒有作聲。其餘的幾個大老,因為肅順有「慢慢兒商量」的話,一時也不便表示意見。當天照常處理政務,把董元醇的這個摺子,暫時就擱下了。 在宮裏,東西兩太后卻又關起門來在密議。內奏事處根據贊襄政務大臣的通知,去要那個摺子,已頗惹得西太后不快,奏章「留中」,誠然不合常規,但畢竟是君上的一種特權,這個特權運用得妙,可以化戾氣為祥和,當然,特權只好偶一為之。像董元醇這個奏摺,西太后在經過前一天晚上,燈下獨自思考的結果,原準備長此擱置,不作任何批答,等恭王有了消息來再說。這「留中不發」,亦無任何結果,在軍機處的術語,叫做「淹了」,既為大水淹沒,誰也不必再去探問下落,同時誰也沒有責任,所以是不會有衝突發生的。 現在顧命八臣,不肯讓這個摺子「淹了」,那就逼得西太后非處置不可了。照她的意思,下一天召見,準備公開表明,接納董元醇的建議,但處事一向平和的東太后,認為這樣的表示太強硬了,恐怕「做不通。」 談到實際效果,西太后不能不認真考慮。估量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力量,還不到說一不二,要如何便如何的程度。這樣,不能不想一個迂迴緩和的辦法。 於是,她想到了恭王,隨即又想到絕妙的一計,喜孜孜地對東太后說道:「咱們來個『花花轎子人抬人』!」 這是句南方的俗語,只到過廣西的東太后不知意何所指? 便說:「你別跟我打啞謎了,有主意就乾脆說吧!」 「咱們一件一件商量。先說給皇帝添派師傅……」 「那是應該的。」東太后打斷她的話說,「這用不著商量,只讓大家保薦能當師傅的人就是了。」 「好!」西太后用長長的指甲,在原摺上刻了一道「掐痕」,同時又說:「這是一件,商量定了。再說垂簾——那些人一張嘴就是『祖宗家法』,家法可也不是那一朝祖宗一手定下來的,時世不同,該變就得變,怎麼個變法兒,咱們沒有主見,讓大家公議好了。國有大政,下王公大臣會議,不也是『祖宗家法』嗎?」 「這話不錯。可有一件,『他們』人多,七嘴八舌,鬥口鬥不過他們,這個辦法還是不管用。」 「不要緊,我另外還有辦法。」西太后很得意地說,「用人的權柄在上頭,『簡派親王一二人』,幫著顧命大臣辦事,誰能說不行?咱們現在先讓他們寫旨,把簡派親王的名字空著,回頭就填上六爺的名字,或者再加上七爺。這一來,會議的時候,六爺自然就會佈置,預先安下人,不怕鬥不過他們。」 東太后這才明白那句俗語的意思,是先把恭王抬起來,再由恭王來抬兩宮。這一個彼此援引的辦法,看起來比較光明正大,而且也不傷和氣,東太后自然贊成。 於是第二天上午召見時,西太后把董元醇的摺子發了下去,說了處理的辦法,吩咐:「寫旨來看!」 顧命八臣,相視失色。載垣首先提出抗議:「啟奏太后,這個摺子不該這麼辦。」 剛說了這一句,西太后用極威嚴沉著的聲音,把他打斷: 「那麼,你們說,該怎麼辦?」 杜翰有一套話要說,便想越次陳奏,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把他的衣服拉了一把,一看是肅順,就不作聲,讓他去說。 「奴才幾個下去商量定了,寫旨上來。」 這是虛晃一槍,西太后不知他們葫蘆裏賣的甚麼藥?但旨意既已述明,不必多說,讓他們寫了旨看,有不妥地方,另作指示,也還不遲,所以點點頭說道:「好吧!你們下去,照這個意思,商量好了,寫一個『明發』來看。」 這八大臣退出煙波致爽殿時,一個個臉色鐵青,默然無語,但心裏有個相同的想法:這是恭王與西太后密議的結果。有些人甚至認為西太后所指示的處置辦法,也是預先說好了的,因為他們不相信她會如此「內行」,所說的話,不但合於體制,而且恰中符節。 到了軍機直廬,杜翰首先吩咐,保持警戒,把僕從蘇拉,一律驅得遠遠地。等關上房門,端華第一個先嚷了起來:「如何?我說恭老六這一趟來,是『黃鼠狼給雞拜年』,沒安著好心!果不其然。這還是第一步,不給個下馬威,後面的花招兒還多著哪!」 「閒話少說。」載垣憤憤地說了五個字:「寫『明發』痛駁。」 大家都無異議,接著便開門請軍機章京來寫旨。這天的領班是新近從京裏調來的吳兆麟,當差很巴結,可是行情卻不大摸得清楚。他把董元醇的「敬陳管見」一摺拿了回來,跟他班上有數的幾個好手一商量,大家早存戒心,都不願意辦這件燙手的案子,異口同聲地表示,非他的大手筆不可。於是吳兆麟也就當仁不讓了。 他握著筆心裏在想,所謂「痛駁」,不過在道理上駁倒了事,措詞不妨婉轉,這也是多少年來尊重言官的傳統。因此,簡簡單單地一揮而就,用的都是四平八穩的套語。寫完又找同事來斟酌,大家都說「很妥當」,他自己也覺得毫無毛病,隨即送了上去交差。 那知載垣才看了兩三行,雙眉就打了個結,等到看完,大搖其頭:「不行!不能用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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