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前傳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然而眼前呢?她一直就打算著,要與皇后同日並尊為皇太后,兒子做了皇帝,生母自然是太后,到了此刻還要以太妃的身分朝見太后,無論如何於心不甘!但是,大喪儀禮中,有許多地方,必須與太后一起露面不可,那便如何自處?想了半天,只有一個辦法:託病不出。

  於是,她把小安子找了來,囑咐了他一套話。小安子心裏明白,懿貴太妃一天不封太后,就一天不會與另一位太后見面。這是樁極麻煩的事,得要到太后宮裏去探探消息。

  就這時候,敬事房通知:按冊領白布,趕製孝服。小安子親自帶人去領了下來,回明瞭懿貴太妃,便在後院搭上案板,召集宮女,紛紛動手。安排好了這一切,才轉到太后宮裏去觀望風色。

  太后宮裏人多,做孝衣做得越發熱鬧,小安子探頭張望了一下,不想正遇見太后,連忙跪了下來請安。

  「有事嗎?」太后問道。

  不能說沒有事,沒有事跑來幹甚麼?小安子只得答道:

  「奴才有話,啟奏太后。」

  「你就在這兒說吧!」

  「奴才主子吩咐奴才,說大行皇帝駕崩,太后一定傷心得了不得!奴才主子急著要來問安,無奈奴才主子,也是因為出了『大事』,一急一痛,胃氣肝氣全發了,躺在床上動不了,心裏著急得很,叫奴才來看一看。奴才主子又說,倘或太后問起,就讓奴才代奏:現在裏外大事,全得仰仗太后,務必請太后節哀,好把大局給維持住。」

  小安子瞪著眼說瞎話,面不改色的本事是出了名的,有時圓不上謊,就靠他老臉皮厚,裝得像真的一樣。但此刻這番謊話,卻編得極其高明,既掩飾了自己的來意,也替懿貴太妃裝了病,又面面俱到,一絲不漏,而且措詞婉轉誠懇,使得「可欺其以方」的太后,大為感動。

  於是太后蹙眉問道:「我也聽說你主子人不舒服,不知道病犯得這麼厲害!傳了太醫沒有?」

  「奴才主子不叫傳!說這會兒裏裏外外全在忙著大行皇帝的大事,別給他們添麻煩吧!」小安子略停一下又說:「奴才主子這個病,診脈吃藥,全不管用,只要安安靜靜歇著,一天半天,自然就好了。」

  「既然這麼著,回頭給大行皇帝奠酒,她就不用出來了。」皇后接著又吩咐,「你回去傳我的話,讓你主子好好兒將養,索性等明兒個大行皇帝大殮,再來行禮吧!」

  「是!」

  「我還問你,剛才皇帝到你主子那兒去,聊了些甚麼呀?」

  這一問,恰好給了小安子一個中傷張文亮的機會,「回太后的話,萬歲爺未曾見著奴才主子。」他說,「萬歲爺駕到,奴才主子疼過一陣,剛睡著。奴才回奏了萬歲爺,打算去喚醒奴才主子,張文亮就說:『不用了,不用了,走吧!』萬歲爺還捨不得走,意思是要看一看奴才主子,讓張文亮架弄著,萬歲爺也就沒法兒了。」

  「是這個樣子嗎?」太后訝異而不悅,但也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小安子看看無話,磕頭退下。回想剛剛那一番對答,自己覺想十分得意,特別是懿貴太妃的裝病,原來怕裝不過去,國喪大禮,難以逃避,不想輕輕巧巧地就得到了太后的許諾。

  這是大功一件,得趕緊回去報告。

  其時已近午刻,太后照預定的安排,傳諭各宮妃嬪齊集,到煙波致爽殿去為大行皇帝奠酒。於是二十歲出頭的一群妃嬪,一個個穿著素淡服裝,摘去了「兩把兒頭」上的纓絡裝飾,抹著眼淚,來到中宮——懿貴太妃是奉懿旨不必到的,奇怪的是麗妃也久久不至。

  太后不斷地催問,總是沒有結果,最後雙喜走到她身邊,悄悄說道:「太后別等了,麗太妃一時不能來了!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請太后先別問。回來我再跟太后細細回話。」

  太后最聽信這個宮女的話,便先不問,領著妃嬪,一起到煙波致爽殿奠酒舉哀,瞻仰大行皇帝的遺容。

  纖纖兩指,揭開白綾,呈現在太后眼前的是一張皮色灰敗,兩頰和雙眼都陷了下去的「死臉子」,口眼都未曾緊閉。照俗語說,這是死者有著甚麼放不下心的事,或者死得不甘心的表示。於是,剛剛舉過哀的太后,眼淚又像斷線珍珠似地拋落了。

  「皇上!」她伸出手指,溫柔地抹了下大行皇帝的眼皮,默默禱告:「你放心上天吧!大阿哥已經即位了,難為他,六歲的孩子,竟未怯場,看起來,將來是個有出息、有福氣的。肅順挺守規矩,懿貴太妃也很好,這些人都算有良心,沒有忘記皇上囑咐他們的話。就是……」

  太后想到麗妃,禱告不下去了!她心裏十分不安,大行皇帝生前曾特別叮囑她要庇護麗妃,現在遺體還未入棺,麗妃那裏似乎已出了甚麼亂子,這豈不愧對先帝?

  想到這裏,太后急著要回宮去細問究竟,隨即出了東暖閣,其他妃嬪自然也都跟著出來,等太后上了軟轎,才各自散去。

  「雙喜吶?」一回寢宮,太后便大聲地問。

  「雙喜到麗太妃宮裏去了。」

  「我正要問,麗太妃那裏,到底出了甚麼事?」

  太后所問的那個宮女,才十三歲,十分老實,也還不太懂事,怯怯地答道:「等雙喜回來跟太后回話吧!雙喜不准我們多說。」

  這可把太后憋急了,頓著腳說:「你們這班不懂事的丫頭!怎麼這麼彆扭呀!」

  「是……,」那小宮女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了,「說是麗太妃服了毒藥了!」

  「啊!」太后失態大叫,「怎,怎麼不早告訴我!」

  「來了,來了!」小宮女如釋重負地指著喊:「雙喜來了」

  雙喜為人深沉,從她臉上是看不出消息來的,但是雙喜一看太后的神情和那個小宮女的畏懼不安,擔心著要挨罵的眼色,倒是知道了剛才曾發生過甚麼事。

  因此,她第一句話就是:「不要緊了,麗太妃醒過來了。」

  「怎麼?說是服了毒,甚麼毒呀?」

  麗妃服的是鴉片煙膏——前一個月,大行皇帝鬧肚子,是載垣出的主意,說抽幾筒大煙,立刻可以止瀉提神,恰好麗妃曾侍奉過她父親抽大煙,會打煙泡,於是弄來一副極精緻的煙盤,大行皇帝躲在麗妃那裏,悄悄兒抽了兩三回,洩瀉一癒,便不再抽。也許麗妃早已有了打算,所以煙盤退了回去,卻把盛著煙膏的一個銀盒子留了下來,幸好剩下的煙膏不多,中毒不深,想盡辦法,總算把她的一條命從大行皇帝身邊奪了回來。

  「剛才還不知道怎麼樣,我怕太后聽了著急,沒有敢說。這會兒,太后請放心吧!」

  「唉……!」太后長嘆一聲,覺得麗妃可敬也可憐,便說:

  「我去看看她去。」

  「太后等一等吧!麗太妃這會兒吃了藥,得好好兒睡一陣子。見了太后,又要起來行禮,又會傷心,反倒不好!」

  想想也不錯,太后打消了這個主意,雙喜又勸她回寢宮休息。太后原有午睡的習慣,而且熬了一個通宵,一上午又經歷了那麼多大事,身心交疲,確須好好休息一會,無奈情緒平靜不下來,身子越閒心越忙,這半天的工夫,已讓她深深的體驗到「一家之主」不容易做,雙肩沉重,恐懼不勝,心懸懸地,怎麼樣也睡不安穩。

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聽得「呀」地一聲門響,從西洋珍珠羅帳裏望見人影,太后便喊了聲:「雙喜!」

  「太后醒了?」雙喜掛起帳子問說。

  「那兒睡得著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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