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前傳 | 上頁 下頁


  這三個人倒是謹守告誡,出了軍機直廬,甚麼話也不敢說。但是消息還是洩漏了。有小安子佈置著的耳目,很快地把欒太和李德立在軍機大臣面前所說的話,傳到內宮,輾轉入於懿貴妃耳中。

  入耳自然驚心!懿貴妃特別重視李德立的那句話:「平平安安度過盛夏,一到秋涼,定有大大的起色,」這不就是說,今年這個夏天怕度不過嗎?果然如此,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!

  她咬著嘴唇沉吟著,一時倒失去了主意,不知道這話應該不應該告訴皇后?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,終於決定,暫且不說,於己有利。因為,這可能是個「獨得之秘」。

  但除此以外,其餘的話卻都不妨告訴皇后,而且也正好親自去看一看動靜,所以隨即傳話,要進遏中宮。

  聽了懿貴妃的略帶渲染的報告,皇后深為駭異。太醫的面奏和對軍機大臣的陳述,內容出入甚大。當然,「為寬聖慮」,在皇帝面前要隱瞞病情,這個理由,一點就明,因此皇后對懿貴妃的話,自是深信不疑的。

  慢慢抽完了一袋煙,皇后終於下了決心,「你先回去吧!」

  她對懿貴妃說,「我來辦!」

  懿貴妃不便也不宜多問,應聲「是」,退了出來。未出殿門,就知道了皇后的辦法。

  「傳懿旨,」是雙喜傳話給太監的聲音:「看麗妃在那兒?快找了來!」

  懿貴妃暗暗得意,忙了一上午,到底把自己的目的達成了。可也不無希望,最好能親自在場,看著皇后如何申斥麗妃,那才真的叫痛快!

  然而她如果真的在場,卻也未見得會痛快。皇后天生寬厚和平的性情,從無疾言厲色,所以把麗妃召來,也只是規勸一番而已,倘或期待著她會對麗妃放下臉來申斥,那就一定要失望了。

  「你知道我找你來的意思嗎?」皇后向跪著的麗妃問。

  「請皇后開導。」

  「你起來!我有好些個話要問你。」

  等麗妃站起,皇后就像早晨對懿貴妃那樣,屏絕宮女,把她帶入寢宮,只是未上炕去坐——坐在梳妝台邊,讓麗妃站著回話。

  「昨兒個你伺候了皇上一天?」

  「是。」麗妃答道:「昨兒晚上,皇上批六爺的摺子,是我伺候筆墨。」

  「說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,倒是說些甚麼呀?」

  「皇上給我講當年跟六爺一塊兒上書房的事兒。」

  「噢!」皇后停了一下,又問:「這一陣子,皇上還在吃那個『藥』嗎?」

  麗妃知道指的是甚麼藥,臉一紅,勉強陪著笑說:「我那兒知道啊?」

  皇后心想:你決無不知道之理!不過彼此都還年輕,無法老著臉談房幃中事,只好這樣問:「你可知道今天太醫說的甚麼?」

  這一問,麗妃的眼圈就紅了!咬著嘴唇搖搖頭,然後答了句:「不說也知道!」

  「喂?」她的答語,引起了皇后深切的注意,略想一想,點一點頭說:「你常在皇上跟前,皇上的病,應該是你知道得最真,您老實告訴我!」

  「皇上,」麗妃顯得很為難,彷彿有無從說起之苦,好半晌才迸出一句,「皇上瘦得成了一把骨頭!」

  皇后的心往下一沉,怔怔地望著麗妃,不知道說甚麼好。皇帝臉上的清瘦,是人人都看見了的,又何用麗妃來說?於此可知,她的這句話意在言外,指的是皇帝的病根太深了!

  皇后黯然垂首,臉望著地下說:「你也該懂點事!常勸勸皇上,愛惜身子,別由著他的性兒鬧!」

  話中大有責備之意,麗妃既惶恐,又委屈,「皇后聖明!」她雙膝一跪,「我豈不知皇上身子要緊?也不知勸過多少回,請皇上保重。可也得皇上聽勸才行。話說得重一點兒,皇上就急了,臉紅脖子粗地罵我,『簡直是麻木不仁!不知道我心裏多煩,不想辦法替我解悶,絮絮叨叨,盡說些廢話!』皇后你想,我敢惹皇上生氣嗎?」說著,從袖子裏抽出手絹,捂在息率息率作響的鼻子上。

  從她那方手絹上,觸發了皇后的記憶,順便告誡她說:「你自己也該檢點檢點,隨身用的東西,別到處亂扔,叫外邊看見了,不成體統。」說著,開了梳妝台抽斗,把她失落在東暖閣的那方手絹還了她。

  麗妃這下完全明白了,此刻聽皇后的這場訓,完全是懿貴妃搗出來的鬼。眼前有皇帝在,到底是個靠山,還不致吃她的大虧,倘或靠山一倒,母以子貴,她即刻便是太后的身分,那時作威作福,盡找麻煩,只怕有生之年,無非以淚洗面的日子!這樣一想,憂急無計,一伏身撲向皇后膝上,抽抽噎噎,哭得好不傷心。

  上午是懿貴妃如此,下午麗妃又如此!皇后心裏明白,是同樣的一副眼淚,看著似為皇上的病勢憂傷,其實哭的是自己的將來。怎麼辦呢?皇后除了陪著掉眼淚以外,別無可以安慰她的話。

  麗妃一面哭,一面想,光是哭出幾碗眼淚,無濟於事,皇后忠厚,該趁早有所表示,於是,哽咽著說:「萬一皇上有個甚麼,我只好跟了皇上去!那時求皇后替我作主。」

  皇后再老實,也不致於相信麗妃將來會殉節,她那最後一句話,自然是暗指著懿貴妃而發的。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,兩宮同尊,不全由自己發號施令,對麗妃怕也只能迴護得一分是一分。因此,自覺心餘力絀的皇后,忍不住嘆口氣:「唉!只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!」

  這一說,正碰著麗妃最傷心的地方,越發哭得厲害。她的懷孕,猶在懿貴妃之先,但咸豐五年生的是個女兒,如果生男便是大阿哥,眼前及將來的一切,就完全不同了。

  皇后甚為失悔,不該觸及她的隱痛。眼看麗妃涕泗滂沱,卻是怎麼樣也勸她不住,心裏不免著急,而且有些懊惱。就這時,宮女雙喜匆匆進來奏報:「萬歲爺駕到!」

  這一下,立刻把麗妃的眼淚擋了回去。皇后也站了起來,看著她紅腫的雙眼,認為她不宜見駕,說一聲:「你快迴避吧!」

  隨即出了寢宮,去迎接皇帝。

  四名小太監抬著明黃軟轎,已到殿前,皇后迎了進來,見過了禮,皇帝起身說道:「到你那間小書房坐吧!那兒靜些。」

  皇后的小書房也是個套間,窗明几淨,十分素雅。皇帝摘下冬帽,往軟椅上頹然一靠,皇后趕緊取了個錦枕墊在他腦後。

  「噯,好累!」

  「那能不累啊?」皇后接口說道,「白天晚上都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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