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前傳 | 上頁 下頁 |
| 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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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四個字就如春風飄拂,可使冰河解凍,殿中微聞袍褂牽動的聲響,首先是肅順走了過來,望著欒太說道: 「皇上今兒見紅,到底是甚麼緣故?你要言不煩地,奏稟皇上,也好放心。」 於是,欒太一板一眼地唸道:「如今穀雨已過,立夏將到,地中陽升,則溢血。細診聖脈,左右皆大,金匱云:『男子脈大為勞』,煩勞傷氣,皆因皇上朝乾夕惕,煩劇過甚之故。」 「那麼,該怎麼治呢?」 「自然是靜養為先……」 「靜養,靜養!」皇帝忽然發怒,「我看你就會說這兩個字!」 欒太不知說錯了甚麼,嚇得不敢開口,唯有伏身在地,不斷碰頭。 天威不測,皇帝常發毫無來由的脾氣,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,在這時就必須有人來說句話,才不致造成僵局,所以肅順喝道:「退下去吧!趕快擬方進呈。」 有了這句話,欒太才有個下場,跪安退出,已是汗濕重衣。還得匆匆趕到內務府,略定一定神,提筆寫了脈案,擬了藥方,另有官員恭楷謄正,裝入黃匣,隨即送交內奏事處,逕呈御前。 就這時,軍機處派人來請欒太,說有話要問。到了宮門口軍機直廬,只見他屬下的太醫楊春和李德立,已先在等候。這兩個人也是深知皇帝病情的,同時奉召,就可知道軍機大臣要問些甚麼了! 於是欒太領頭,上階入廳,只見怡親王載垣和鄭親王端華,坐在正中炕床上,其他四位軍機大臣散坐兩旁,依照他們的爵位官階高下,欒太帶著他的屬下,一一叩頭請了安,然後在下方垂手肅立,目注領班軍機大臣怡親王載垣,靜候問話。 載垣慢條斯理地從荷包裏取出一個翡翠的鼻煙壺,用小象牙匙舀了兩匙放在手背上,然後用手指沾著送到鼻孔上,使勁地吸了兩吸,才看著他身旁的杜翰說道:「繼園,你問他吧!」 杜翰點點頭,轉臉對欒太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稱說:「欒老爺!王爺有句話要問你,你要老實說,不必忌諱!」 「是!」欒太口裏答應著,心裏在嘀咕,只怕今天要出紕漏! 要問的話,只有一句:「皇帝的病,到底能好不能好?倘不能好,則在世的日子還有幾何?」然而就是民間小戶的當家人得了重病,也不能如此率直髮問,何況是萬乘天子?只是措詞過於隱晦含蓄,又怕搔不到癢處,問不出究竟。因此,這位翊戴輔佐有功,被諡為「文正」的杜受田的令子杜翰,此刻頗費沉吟。 考慮再三,實在也想不出甚麼婉轉堂皇,不致以辭害義的好說法,只得一面想,一面緩緩地說:「聖躬違和已久,醫藥調養,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。入春以來,京城裏謠諑紛傳,私底下在揣測皇上的病勢如何如何!那麼……照你看,到底如何了呢?」 欒太原已料到有此一問,但沒有想到有「醫藥調養,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」這句話!聽口氣「大事」未出,責任已定,不免反感。心裏在想,太醫本來最難做,禍福全靠運氣,皇帝偏偏生的是纏綿難治的癆病,叫自己遇上了,就是運氣太壞,再加上怡親王和鄭親王專門逢迎皇上,娛情聲色,自己的運氣更是壞上加壞。這都還罷了,但皇上不聽醫諫,縱慾自戕,怡、鄭兩王不反躬自省,倒要把調養失宜的責任,轉嫁到別人頭上,實在於心不甘。 欒太自己忖量了一下,反正將來「摘頂戴」是無論如何逃不掉的,萬一還要往深裏追究責任,須先站穩腳步,方可保住腦袋!這樣想著,不自覺地把腰挺起來了。 「回杜大人的話,皇上的病,由來已非一日,本源已虧,全靠珍攝。今兒個請脈,真陰枯槁,陽氣獨升,大是險象……」 「慢著!」一聲洪亮的天津口音,喝住了他,是被人背後稱作「焦大麻子」的焦祐瀛——勇於任事的軍機新進,他自覺抓住了欒太的把柄,「既如此,你今兒請脈,何以面奏:『皇上萬安』?」 欒太看他那劍拔弩張的神氣,不免好笑;從容答道:「為寬聖慮,自然要這樣子說。從古以來,為醫者都是如此!」 焦祐瀛碰了個軟釘子,有些下不得台,面皮紫脹,大麻子粒粒發光,氣鼓鼓地又說:「欒老爺,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話,人背後又是一套話!」 「請焦大人明示,欒太在人背後說了些甚麼話?」 眼看要起衝突,無論誰是誰非,一個四品官兒頂撞軍機大臣,傳出去都是失體統的笑話,因此,杜翰搶著在前面:「這些閒白,不必去說。欒老爺,你看皇上的病,該如何調理?」 「養正則邪自除。屏絕憂煩,補陰和陽,百日以後,可以大見其功。」 欒太的話,已有保留,但「養正則邪自除」這句話太刺耳,兩位王爺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。 這時焦祐瀛又開了口:「皇上親裁庶政,日理萬機,而且外患未平,內憂未除,要請皇上『屏絕憂煩』,這話不是白說嗎?」 欒太被問住了,僵在那裏,很不得勁。於是六品御醫李德立,為瞭解他的圍,向偏站了一步,越次陳述。 「焦大人見得極明。」他說:「聖恙之難著手,正就是這些地方。」 這一說,坐著的人都覺得滿意,因為他啟示了一個很好的說法,也留下了一方甚麼人都可以脫卸責任的餘地,皇上的病必須靜攝,而宵旰勤勞,國事憂心,以致藥石無靈,實非人力所能挽回。倘或真個「不行」,則死於積勞,應為天下後世臣民所感念。推衍焦祐瀛和李德立的話,連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無愧了。 這李德立字卓軒,醫道平平,但言語玲瓏得體,善於揣摩貴人心理,開方子愛用人參、肉桂、鹿茸這些貴重藥,來投貴人的所好。而且毫無太醫架子,奔走權貴豪門,遇人總是以笑臉相迎,所以人緣極好,熟識的王公大臣都拿他當個門下清客看待,不稱官名,只叫「卓軒」。 「卓軒,」怡親王說:「聽聽你的!」 「院使的脈案極精。」李德立先照應了他的「堂官」,然後說他自己的心得:「幸喜皇上頗能納食,『藥補不如食補』,雖是人人皆知的常談,實有至理。如今時序入夏,陽氣上升,於聖體略有妨礙,只要憂煩不增、胃口不倒,平平安安度過盛夏,一到秋涼,定有大大的起色。」 這番話平實易解,不比欒太口頭的陳訴,亦像是在寫脈案,盡弄些醫書上的文字,叫人聽了似懂非懂,覺得吃力。所以相視目語,一致表示嘉許! 「好!」怡親王用他那個黑黑的、抹鼻煙的手指指著他們三個人說:「你們好好盡心吧!等秋涼迴鑾,我保你們換頂戴!」 「謝王爺的栽培。」欒太就手請了個安。 「王爺可還有別的話吩咐?」杜翰問道,「沒有別的話,就讓他們歇著去吧!」 「我沒有話了。看看別的,有那位大人有話要問。」怡親王環視一周,最後把目光落到鄭親王端華身上,一揚臉說: 「老鄭!」 鄭親王端著水煙袋,盡自把根紙煤兒搓來搓去,搓了半天,拿紙煤兒點點欒太說:「我勸你一句話:勤當差,少開口!」 「對了!」焦祐瀛馬上接著說:「欒老爺,你可記住了,在這兒說的話,片言隻字,都有干係,一句也不能洩漏出去。」 「是!」欒太很沉著地答應一聲,領著他的屬下退了下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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