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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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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楊雄說了他的辦法。巧雲覺得狠不下心來那麼做,但這個難題做不到,足見得自己說的都是假話。轉念一想,且先脫卸眼前的災難再作道理,因而雖不開口,連連點頭。 「說實話,這還是為了面子,我自己最最委屈的辦法。你可放明白些,若是做不到,或者露風聲想教那禿驢開溜,我兩個一起殺!再與你說句實話,福善寺周圍,我日夜安著人,海和尚狗賊插翅難飛。」 這兩句話,說得巧雲心驚肉跳,自己識趣,不必再打歪主意,狠一狠心照計行事,保住了性命,不愁沒有報復的日子。 於是,過了兩天,楊雄又說要公差外縣了——這一次是連巧雲都知道的,為的是好替她安排個上翠屏山的機會。 主婢二人,一輛「一輪明月」的羊角車,吱吱呀呀推到了福善寺,時已近午,拜了佛,燒了香。海和尚已經得到消息,著胡頭陀權充知客僧,將巧雲引入寺後新修的一座禪房,然後走到月洞門口望風,阻擋福善寺的和尚,連照山都不得入內。 「怎的今朝又來了?」海和尚又驚又喜地問。 巧雲先不答話,喚著迎兒吩咐:「你到廊上去看看。」 支使開了迎兒,兩個人在隱蔽的角落坐下。這時海和尚才發現她眉宇之間心事重重,頓時一驚,急急問道:「可是出了什麼麻煩?」 這一問提醒了巧雲,知道海和尚膽小,不宜嚇著了他,便放緩了臉色答道:「麻煩的是,以後我不能常來了!」 「怎麼呢?」 「如今是個好機會,只是自己要會用。他有件公事,十分囉唆,三天兩頭要出差。」巧雲說道,「苦的是一來一往,至少兩日工夫,那日回去,不想他先一日到了家,虧得我早有算計,支吾了過去。今天他又出差去了,防著他明天一早要回來,我稍坐一坐,就得趕回去。」 聽這一說,海和尚越發著慌。「如何這等心急。」他拉住她的手,重重搖了幾下,「無論如何,明日再走!」 「你只顧你自己,就不替我想想,路遠,天氣又熱起來了,且不說我辛苦,便迎兒口中不言,心裡也在抱怨。罷,罷!」巧雲一奪手站了起來,「我們的緣分盡了!」 「好妹妹!」海和尚著急地說,「你如何說得出這等絕情的話?」 「不是我絕情,實在是為難,好好一件事,只為你不肯遷就,生生地弄壞了。」巧雲又說,「你遷就我容易,我遷就你難!莫非你進城來一趟,就不可以?」 這話在上次就問過了。海和尚不便道破真情,自己吃快活三賺出門來,在他面前等於已寫了「服辯」,一進城洩露了行蹤,便有性命之憂。此時無奈,只得將當時經過一一細訴。 巧雲入耳心驚,越發明白,楊雄的出差說不定就是有意做成教人來上當的圈套,也見得楊雄所說布下天羅地網的話隻字不虛。 這樣轉著念頭,更不敢不聽楊雄的囑咐,所以搖搖頭說:「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他是個窩窩囊囊無用的人,石秀、快活三什麼的,也知道癩狗扶不上牆,都不肯來管他的閒事;就管閒事,也須顧著他的面皮。你只悄悄地來,悄悄地去,薊州這麼大座城,哪個看得到你?」 「話是不錯。不過——想想實在——唉!教我——」 他還吸著氣,咧著嘴,不知如何措辭時,巧雲卻不耐煩了,霍地站起身來,尖尖的一隻食指,戳到海和尚光頭上,咬牙切齒地說:「你比他還要窩囊!罷,罷,早散早好!」說著扭腰就走。 「好妹妹,好妹妹!」海和尚拉著她軟語央求,「你莫生氣,好商量,好商量!」 「沒有什麼好商量的!你來也罷,不來也罷,反正我心都寒透了!」 「我去,我去!」海和尚不假思索地問道, 「你說哪一天?」 「還有哪一天?」 海和尚拿她的話從頭細想一遍,明白她說的就是這一天——巧雲是怕楊雄今日出差,明日回家,又是與上次那樣鐵將軍把門,所以不肯留宿在福善寺。如果自己與以前一般,起更赴約,四更辭去,楊雄不得這麼早回家,便不礙了。 「我聽你的話就是。」海和尚答道, 「今日我起更以前必到。若能相會時,你燒一炷香在那裡。」 這一說,巧雲才回嗔作喜,說了句:「只看你自己良心。」然後便帶著迎兒,急急忙忙地走了。 望著她那嫋嫋娜娜的背影,海和尚只覺得一顆心癢得沒個搔爬處,坐下來定定神細想——想的是如何喬裝改扮,如何避過福善寺的耳目悄悄溜下山去。打算停當,才將胡頭陀喚了出來,取了二兩銀子,囑他去覓一身道袍、一方膏藥、一塊白布、一支竹竿,然後尋裁縫將那方白布做成一方布招,限一個時辰辦妥。 「師父!」胡頭陀問道,「你這是做什麼?」 「我自有用處,你休多問。」 「這——只怕一個時辰辦不妥。」 「怎的?」 「買辦東西現成,央求裁縫趕工,就要看人家的高興了。」 「多加工錢就是!不過縫一縫邊,做兩個搭襟,只要肯做,片刻立就。」說著,又加了一兩銀子。 胡頭陀算了算,就這趟採辦,起碼可落一半的後手,於是連連答應:「只要師父不惜花費,有錢使得鬼推磨,容易,容易。」 果然是「有錢可使鬼推磨」,不到一個時辰,各物備辦齊全。海和尚是早磨了一池濃墨等在那裡,先取白布鋪平,濡著鬥筆,寫下一行大字:「一清子雲遊天下善觀氣色。」 胡頭陀幫著套上竹竿,做成一個布招,然後又幫著海和尚喬裝改扮,由釋而道,扮成一位道長。海和尚仔細檢點,毫無破綻,隨即喜滋滋地出了福善寺,下山進城,去踐巧雲的密約。 剛出寺門,就遇見照山。海和尚急忙舉起布招想擋住臉——弄些玄虛的本意,就是為了長布招易於遮掩。但此時猝不及防,已自不及,而且越是這等倉皇的舉動越惹人注目。照山愣得一愣,方始看清是海和尚。 「海師兄,海師兄!」他詫異地問,「如何做這等打扮?」 這一問,教人無言可答。海和尚急切間不假細思,胡言亂語地答道:「遊戲人間!」 這倒像是呂洞賓下凡的口吻,一個持戒的釋子,如何打這等的誑語?照山極為不滿,想起平日有人說起海和尚的行徑,以及太無老法師清理門戶的處置,自覺責無旁貸,難安緘默,便一把拉住他說:「海師兄,我有幾句話奉勸!」 「等我回來再說。」 「沒有去,哪裡來的來?你去不得!」照山正色說道,「海師兄,佛門清淨之地,薊州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寺、多少和尚,個個刻苦修行,到處受人尊敬;只有你,竟說什麼『遊戲人間』,豈不罪過?」 「那怕什麼?大宋朝的和尚,與別的朝代不同。大相國寺有惠明和尚的『燒豬院』,天臺山國清寺有『蝦子和尚』,這都是得道高僧,不為世俗戒律所拘。師兄,你所見何淺?」 「海師兄,」照山做獅子吼,「惠明和尚,『蝦子和尚』,莫非也犯了淫戒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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