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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他要逼出楊雄的一句承諾。楊雄怕上當,偏不肯作何表示。石秀看出他們兩個人的心思,怕弄成僵局,便向快活三拍胸擔保:「王三哥,你儘管說出來,包在我身上,我大哥一定照計行事。」

  「既如此,我便說。我這條計,亞賽陳平,強似蕭何,我再說一遍,照我這條計行事,既解了恨,又顧了臉面,還要叫那賊禿先受活罪,再受死罪,有口難言,有冤難訴……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心癢難熬的楊雄到底忍不住了,「先莫吹大氣!果然亞賽陳平,我自然服你。」

  「真的!」石秀也說,「王三哥,你莫惹人心火了!請快說吧。」

  「天機不可洩露,須防隔牆有耳。兩位過來!」

  於是楊雄、石秀一齊把頭湊了過去,聽快活三低聲密囑,聽到一半,楊雄有了笑容;及至快活三說完,他起身唱個肥喏:「真正賽陳平,快活三,我今天才服了你!」

  「真看不出!王三哥想得出這等的絕計。」石秀又問,「迎兒如何?」

  「自然饒不得她!」楊雄毫不遲疑地說道,「要做便要做得乾淨。」

  「無辜之人,實在於心不忍。」石秀知道跟楊雄說不通,轉臉向快活三求計,「王三哥,若能開脫了迎兒,此計就十全十美了。」

  「容易!」快活三說,「三哥,你附耳過來。」

  只低聲說了兩句,石秀便即會意:「是!是!就這麼,就這麼!」

  「你到哪裡去了?」楊雄氣鼓鼓地問,「這六七日,累得我精疲力竭,就指望著到家熱湯熱水舒舒服服吃一餐,好好睡一覺,誰知道鐵將軍把門,到晚都不見你回來,你到哪裡去了?」

  「怨不得我!」巧雲很謹慎地回答,「只當你還有幾日回來——我到福善寺還願去了。」

  「不是說了的,等我交了差,知州相公賞了假來陪了你去。莫非你就等不得了?」

  「原是等你的。」巧雲將預先編好的一套鬼話搬了出來,「從你走後第三日,又夢見爹,那神氣越發愁苦了,說陰間判官發怒,以前不還心願猶有可說;如今有了機會,卻還不上緊還願,可見心口不一!爹在夢中一再叮囑,切須早了他的心事。我驚醒了來,一夜不曾睡著,想起你說五六日便回來的話,只得焦心等著。等到第六日不見回來,當你公事麻煩,還有幾日勾當。爹在陰間受苦,你想想我心裡是何滋味?為此,昨日一早,趕到福善寺,助了十兩銀子,為爹還了願。半夜裡起身,搶著燒了頭香,卻又念著你,急急趕了回來,至今水米不曾沾牙。你累,難道我倒不累?」

  楊雄做出爽然若失的神情: 「這等說時,倒是我錯怪你了。」

  若在平時,那婆娘便不會有好嘴臉給丈夫看,此時做賊心虛,情形就不同了。

  楊雄是受了教的,心事在臉上絲毫不露。晚來小別勝新婚,自然有一番燕好。但巧雲不甚起勁,楊雄也是意興闌珊,睡在床上想起海和尚,頓覺「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」。到得雲收雨散,越覺夫婦道苦,翻來覆去睡不著。

  巧雲卻以昨夜參了一宵的歡喜禪,天亮從翠屏山趕了回來,如今又經這番折騰,累得呼呼大睡。一覺醒來,但見帳外明晃晃一盞油燈,楊雄扶頭而坐,桌上放著一瓶酒,仿佛已喝了好些時候似的。

  光亮刺目,覺得不甚舒服,巧雲便有些著惱。「真氣數!」她咕噥著,「睡得好好的,半夜裡爬起來吃酒!」

  「哪裡睡得著!」楊雄實在忍不住了,提前發作,「枕頭上有氣味。」

  巧雲嚇一跳,倏地坐了起來,沉著聲音:「胡言亂語,什麼氣味?」

  「光頭上的腦油臭。」

  單刀直入,一句話直刺到巧雲心底。原是經不得人道的事,又是猝不及防,越覺得自己的那顆心亂蹦亂跳,竟掌握不住,好不容易抓住了,才驀然意會,這樣發愣不開口,豈不正應了「賊膽心虛」那句俗語?怎麼可以!

  這樣一轉念間,便跳下床來吼道:「什麼『光頭上的腦油臭』?你放的什麼狗臭屁?倒說清楚來!」

  「還要我說?」楊雄冷笑,「那賊禿,使個頭陀清早起來敲木魚!我在衙門當番聽不見,須有人聽得見!我問你,那是為什麼?」

  「哪個知道他為什麼?」巧雲兀自嘴硬,只是聲音上的狠勁,就不如她的前一句話了。

  「你當我睡在鼓裡?那禿驢自道借地安營,只教照山出面修福善寺,做得神不知,鬼不覺。可須知道『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』,我與你實說了吧,我早就曉得了。一則天羅地網不曾安排妥帖,再則也為了家醜不可外揚。如今,怨不得我了,出乖露醜也說不得了!」

  一聽這話,巧雲那張利口,竟似鋸了嘴的葫蘆;兩條腿便似棉花店的彈弓,抖個不住。楊雄見此光景,無須再費口舌,將預先取來的一把現成的牛耳尖刀拔出來朝桌上一摔,刀尖入木,文風不動矗在那裡。

  「你放心,我還不殺你,須先宰了海和尚那禿驢,好教他先在黃泉路上替你覓個住處。」

  到此地步,再有利口亦歸於無用。巧雲見機,雙膝一軟,跪了下來,不發一言,哀哀痛哭。

  這在快活三算計之中,楊雄便繞室彷徨,唉聲歎氣,做出那「兒女情長、英雄氣短」的萬般無奈的神情。巧雲見此光景,便越發哭得傷心了。

  「哭有何用?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?我且問你句話,到底有這事沒有?你說!」

  「教我說什麼?」巧雲是有苦難言、異常委屈的神情,一面嬌啼不止,一面斷斷續續為自己辯白。

  她說她是打水陸的那時節著了海和尚的道兒,一杯藥酒中失了身,及至醒來,痛悔萬狀,念著老爹,不敢尋死。海和尚卻以名節要挾。她怕醜事敗露,傷了楊雄的面子,只好受他的挾制。說罷放聲大哭。

  這一哭將迎兒哭醒了,走來窺探究竟,讓楊雄攆了回去。然後他長歎一聲,坐下來怔怔地想了半天,開口問道:「你是要死要活?」

  「只為當時不死,才落到今日,我死不甘心!」

  死不甘心,就是不肯死。楊雄心想,若非快活三教導,不但口舌上鬥不過她,自己怕連轉圜都不會。就這樣,也還不敢造次,想一想說道:「你不甘心,難道我就甘心了?這口氣也須咽得下去。你如果有悔悟之心,我看在你爹的分上,自然饒你。就怕你戀著那賊禿——」

  一句話不曾完,巧雲一頭撞向牆上,是受了絕大委屈、難用言語分辯、氣苦恨極不想再活的樣子。這條苦肉計,快活三也曾顧慮到,所以楊雄亦有防備,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。

  「我也知道你恨那賊禿。你依得我的辦法,明瞭你的心跡,也讓我出了氣,你我依然夫妻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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