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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就這一句話敷衍的工夫,巧雲已有了算計,雙眉微蹙,做出那惹人憐的西子捧心之態。「這——」她說,「真正不巧!」

  「怎麼不巧?」楊雄詫異著。

  「就在你四更天出門,我又睡下,做了個夢,你道我夢見了誰?」

  「這怎麼猜得著?」楊雄心裡在說:只要不是你前夫入夢,管你夢見是誰!

  「是夢見爹爹!」巧雲煞有介事地說,「愁容滿面,仿佛有解不開的心事似的。我便問:爹因何這等?他告訴我說,一年去逛翠屏山,看見有座福善寺,香火冷落,煞是可歎。當時曾許下願心,要重裝金身。只為這願心不曾完得,至今不能超生。如今別人倒搶了個先,福善寺已經要動工興修大殿了——」

  「是啊。」楊雄連連點頭,「我也曾見來,福善寺已貼出榜文了。」

  「原來真有其事!」巧雲做出那初聞乍見的神情,「這就是了。」

  「我懂了,想是爹要你代完願心,去重裝金身?」

  「是啊!爹說,當時原覺得重裝金身,花費不少,這願心一時完不起。如今哪怕助一錢金子的金箔,也算是完了願。」

  「這容易得緊,既有這般的機會,你就去一趟。」楊雄不解地問,「原是好事,爹正該高興,怎的倒愁容滿面?」

  「奇就奇在這裡!真正是爹顯靈了。」巧雲答說,「在夢頭裡,我也這般問他。他說:你代我完願,須親自去宿山燒頭香。只是女婿不能陪你去,也是枉然。我道:爹這話也奇了!就算他衙門裡公事忙,有那不當番的日子陪我走一遭,哪裡就使不得?他搖搖頭答我一句:天機不可洩露,以後你自會明白。從夢中醒來,一直想不透是何道理!此刻才明白了,你這般立刻要出門公幹,豈不就是爹犯愁的由來?」

  一番鬼話,說得活龍活現。楊雄不但深感歉然,而且因為孝順丈人的緣故,直替在陰世不得超生的潘公著急,搓著手只是歎氣。想了又想,想出一個計較。

  「我是無論如何不能陪你去了,有個人正好替得我。」

  「哪個?」

  「石三郎!」

  這就是百密一疏了!巧雲那套鬼話,編得一絲不漏,偏就是這一層沒有想到。一愣之下,頓生急智。「哼!」她冷笑答道,「幾乎是吵了架走的!你還想去求他,我可沒這張臉再見他。罷,罷,反正你不多日就回來,等交了差,知州相公自然賞你兩天假,正好陪我走一遭。」

  「對,對!這個算計好。」楊雄贊道,「到底還是你想得周全。」

  於是楊雄攜了行裝出門,特地先去看石秀——異姓手足,交情畢竟不同,楊雄說了公差的話,又叮囑石秀照看他家。

  「兄弟,你沒事常去走一走,只要門戶安靜,見不見你嫂子不要緊。」

  就楊雄不說,石秀也是這樣打算:不必跟巧雲照面,只在暗中照應。因而連連點頭。「大哥只管去。」石秀靈機一動,隨又說,「大哥,你請等一等!」

  石秀親自走到槽頭,將那匹烏騅馬牽了出來,借與楊雄乘騎。楊雄正須速去速回,得此駿騎喜不可言,謝了又謝,方始揚揚得意地跨馬而去。

  石秀既受委託,絲毫不懈,每日騎著張中立的那匹馬,早晚一趟,悄悄到潘家前後看一看。看到第七日早晨,忽見側門掛著一把鎖,頓時疑雲大起。轉念又想,或許一時有事,主婢二人上街去了,且稍停來看。

  自晨至午,來回轉了五六趟,「鐵將軍把門」,依然如故。這一下,石秀沉不住氣了,策騎出城,直奔寓所。

  「師父!」張中立一見,埋怨著說,「你老怎的這時候才回來?那一招『烏龍擺尾』練來練去練不像,巴望你來指點。」

  「今日不能練功夫,我有件事與你說。」

  等說了經過,張中立緊閉嘴唇不語,然後自語似的說:「一定,一定到那裡去了!」

  「你!」石秀大為詫異,「是到哪裡去了?如何你倒曉得?」

  「這都是與快活三賭東道賭出來的路子。」張中立躊躇滿志之餘,反倒謹慎了,「事情是八九不離十了,不過到底眼見為憑。師父,楊節級的娘子大概到翠屏山福善寺去了。燒香看和尚,一事兩勾當!』」

  石秀大為驚奇。「中立,」他帶著贊佩的語氣說,「你倒知道得多!」

  「不是說了嘛,是與快活三賭東道賭出來的路子。」張中立的笑容中,有著報復的快意,「這一下,非叫快活三乖乖兒請兩桌酒不可!」

  張中立一面笑著,一面壓低了聲音,從那晚施金虎來報信談起。頭上那段賭東道的經過,石秀是知道的;講到快活三如何假扮更夫賺海和尚,海和尚如何答應三日以內必離薊州;如何去白老婆婆茶店,眼看海和尚與胡頭陀一肩行李是雲遊四海的模樣;如何喚施金虎盯到盤山,遇見心惠;以及如何見心惠入城,便有化緣募建大殿,重修金身的榜文貼出來。原原本本,聽得石秀目瞪口呆,半晌作聲不得。

  「不瞞師父說,福善寺的榜文,通薊州就我一個人看得透底細。如今我叫金虎日日在白老婆婆茶店,原想等海和尚偷進來那時再稟師父。不想那婆娘熬不得,移樽就教去了。」

  「你猜得不錯。」石秀長歎一聲,「唉!委曲求全,將家醜遮了又遮,到底感化不得那兩個人。倘或一去不回,等我那義兄弟回來,我怎麼交代?」

  「是啊!楊節級托了師父照看,看得主婢雙雙一起做了海和尚的大小老婆,這怎麼說?」

  「怎麼?」石秀又覺不解,「迎兒也被那賊禿搭上手了?」

  「那是一定的。做這事,不拘是姑嫂、姐妹、主婢,一個下了染缸,另一個就非拖下水不可。」張中立緊接著說,「事不宜遲,海和尚真個拐走了那一雙主婢,事情就難辦了。師父不便出面,等我替你走一趟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施金虎走了來,照例回報,此日無事。張中立問他,可曾看見巧雲、迎兒出城?施金虎無從置答,因為他根本不識她們主婢,而且只關注著進城的,出城的不曾在意。

  「不管它了!」張中立說,「你與我一起出北城。」

  於是施金虎又去賃了一匹快馬,跟著張中立出了北城,加上一鞭,直往翠屏山而去。

  石秀一個人在張中立那裡聽信息,左思右想,坐立不安,心情矛盾得很,但盼他們這一去,證實巧雲不在翠屏山;然而不在那裡,又到了何處?豈不更令人焦急!

  就這樣一個人在練武場子上來回不停地走,走累了略坐一坐,倒像石凳上長了刺,怎麼樣也坐不住。好不容易盼到日落,聽得場外有馬嘶的聲音,趕緊迎出去一看,愣住了!

  原以為是張中立,不道竟是楊雄!他手裡牽著那匹烏騅馬的韁繩,正待往柳蔭下系。

  「大哥!」石秀喊道,「莫拴住,隨它去!」

  「噢,」楊雄回頭看了一下,拿韁繩往馬鞍子的判官頭上一搭,在馬屁股上拍了一掌,望著它緩步走去的影子,不勝愛慕地說:「兄弟!你這匹馬真可人意!」

  就這一折衝之間,石秀心神略定,先不提巧雲的事,只問:「大哥是剛到?」

  「有一會兒了。」楊雄陡然雙眉緊鎖。天色已晚,就上街也該回家去了!這是什麼道理,特來問一問,「兄弟,我托你的事,你不曾忘記?」

  「如何忘記?」石秀不擇言地答道,「早晚一趟,只依大哥的話,在前後左右看一看,日日無事——」

  話不曾說完,楊雄聽得出來,「日日無事」下面有句話:「偏偏今日有事。」是何事故,何能不問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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