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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張中立會意,先不作聲,等快活三走得遠了,才像突然想起件要緊事要關照似的。「快活三,快活三,等等!」一面喊,一面撇下石秀,拔腳就攆。

  快活三站定了腳等他。「中立!」他臉色鄭重地說,「你若是還想跟你師父學本事,今夜可千萬看住了他。海和尚可殺,卻須有個殺法。三日以後,他如果還不走,我們作個計較,教他落得個『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風流』。你道如何?」

  「好極!」張中立不知他是緩兵之計,欣然答道,「我看他三天以後,必還在薊州。王六酒家吃你的東道時,就商量動手?」

  「就是這麼說!」

  快活三放心大膽地揚長而去。守城的也熟,叫開城門,匆匆入內,卻不回家,往潘記肉行奔了去,繞遠路由西門入大街,為的是先去尋個熟人。

  這個熟人是個更夫。就在路口第一條巷子內,有個長方形的木籠,像是一口安了四條腿的大棺木。快活三走到那裡,敲敲木籠叫道:「劉二,劉二!」

  「哪個!」劉二在裡頭問。

  「你快出來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噢!是王三爺!」木籠有道推門,劉二一伸手推開,身子坐了起來,「四更快到了!怎的還在外頭?」

  快活三懶得跟他說不相干的話,摸出一把銅錢遞了過去:「跟你討樁差使!」

  「王三爺,你不曾吃酒醉?」劉二笑道,「說笑話了,跟我討差使,莫非替我去打更?」

  「正是!來,拿梆子跟鑼給我!」

  劉二自己也是夢意猶在,一時辨不清他是什麼意思,只看著他發愣。快活三懶得多說,一把銅錢拋在木籠裡,伸手將他打更的傢伙從壁上摘了下來。

  「過一會兒來還你,不准跟著我來!」

  說完,他管自走了,一直走到潘家旁邊那條死巷子,看清了沒有人,便「鏘、鏘、鏘」地打起更來。

  打的是六更——大宋朝只為太祖皇帝聽了華山陳希夷「只怕五更頭」的一句話,不打五更打六更。梆兒鑼聲透入羅帳,海和尚一驚而起,嚇得一身的汗。

  「怎的?」巧雲也驚醒了,「莫非做了噩夢?」

  「了不得!你聽,打六更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披衣而起,「趕快走吧!」

  於是海和尚匆匆穿衣戴帽,由巧雲親自送了出門。到得側門,先拉開一條縫,探頭出來,看清楚了前後無人,一閃而出,直往巷口走去,抬頭一望,西南天際一輪滿月半隱在雲中,心裡疑惑,不像是曙色欲透的時分,卻如何打六更?

  就這時候,背光隱在人家屋角的快活三已從他身後攆了過去,到得將近,喊一聲:「海師父!」

  聲音不大,但海和尚聽來卻如焦雷轟頂,欲待停步,轉念不可,因而腳下反加緊了,將帽子壓一壓,直奔巷口。

  快活三心想,存心來尋你的,如何容你裝聾作啞?便又喊道:「海和尚!」

  海和尚聽得這一聲,比剛才那一聲大自不同:稱號改了,聲音也高了。若不知趣,便要出醜。於是急忙先停住腳,然後慢慢轉身來看是何人在喊。

  「海和尚,你認得我嗎?」

  海和尚細認一認,想起來了。「我道是哪位!」他盡力裝作閑豫的神情,「原來是王三施主!您早?」

  「我也要請教,如何你半夜在這裡?」

  「這——」海和尚看到他手中的梆子跟鑼,驀然意會,心裡越發著慌。不過,捉賊捉贓,捉姦捉雙,而況他又不是楊雄,麻煩雖有,也還不礙。

  心思略寬,人也變得聰明了,此人半夜裡用梆鑼將自己騙了出來,為的什麼?自然不是為楊雄,為楊雄便只須通風報信,讓本夫自己來捉姦就是。於此可見,別有圖謀。

  這樣一想通,便能沉著了。「王三施主,天快亮了,說亮話吧!」他問,「有何賜教?只要力所能及,無不從命。」

  「你莫當我拿住了你的短處,要敲詐你個一千八百的!我快活三不是那種人。我且問你,你剛才從哪裡出來?」

  「明人何消細說?有話,只請王施主吩咐就是。」

  「也罷!」快活三點點頭說,「我說一件事,你若能依時,我便饒了你。」

  海和尚拍一拍後腦勺答道:「這件事,只不是要我這顆光頭,無不依從。」

  「哪個要你的命?只是你如不聽我的勸,少不得有人來跟你算賬,只怕還不是要你的命。」快活三冷笑著說,「先要教你吃足了苦頭,再作道理。」

  這一說,把海和尚的臉都嚇黃,哀聲說道:「王三施主,你老行善積德。只請吩咐,莫說一件,十件、百件我都依。」

  「你只要依我一件事,三日之內離了這裡。」快活三用平靜卻固執的聲音說,「薊州這條路,從此你就斷了。」

  「我道是什麼事!原來如此,王三施主,蒙你老點化,我如何不理會!實不相瞞,我也是早就要了卻這段緣分。孽海無邊,回頭是岸,阿彌陀佛!」說著,海和尚雙掌合十,低頭敬禮,顯得極度虔誠。

  快活三怕他口是心非,便又問:「你離了薊州到哪裡?」

  「出家無家,隨緣去住。只從此不踏薊州城一步就是。」

  「這話就不對了!雲遊也有個去處。」

  見快活三微有不悅之色,海和尚不敢再逞油滑口舌,想一想答道:「我往北面去,游一游長城,去朝五台。施主後日一早,在北門看著我走就是。」

  快活三正要討他這句話,諒他也不敢自食其言,便說一聲:「你走吧!」

  海和尚如逢大赦,急急忙忙轉身而去。快活三去送了打更的傢伙,回到家天色將曙,敲開門擁著他老婆睡了好一覺,直到中午才起身。起身又去尋張中立,問起石秀,才知道他已答應搬來城外暫住,此刻進城收拾行李與楊雄作別去了。

  「搬來了也好,撇卻閑是閑非,好好相敘幾日,再作道理。」

  「你如何知道無是非?」張中立冷笑著說,「昨夜我與師父談了一夜,這一雙狗男女,都是改不掉那是狗便愛吃屎的性子,暗中必是還有往來。如今只是拿不定主意,要不要說與楊節級知曉。如果說了,自然也少不得要幫著楊節級處治那一雙狗男女,好戲在後,你等著看好了。」

  快活三肚裡雪亮,這場是非已經平息。現在就怕張中立從中撥弄,於是說道:「閒話少敘,我今日有句話特來告訴你,我有幾個朋友想會你,明日一早約在北門城廂白老婆婆茶店相會,你可千萬要來!」

  「是甚等樣的朋友?」

  「你先休問。」快活三答道,「是個極有趣的人,你見面便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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