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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「姓張,叫張中立。」

  等快活三說到這個名字,在座的人,無不默喻。石秀為人心高氣傲,若說為了有求于人,向張中立這樣不務正業、倚恃娼門為生的人去巴結,那是萬萬辦不到的事。所以快活三套個交情,從中拉攏,等石秀與張中立相熟了,言語一投機,自然什麼話都好說。這是快活三老謀深算的一片苦心,須得助成他,不必將真情說破。

  因此,這天自始至終石秀都不曾知曉,快活三要為他引見的那個朋友,實在就是他的大媒。

  第二天午市方罷,石秀正吃了飯,打算去訪快活三,只見他領了個童兒,肩上挑著食盒,臂彎裡挾一領篾席,已先來相邀了。

  兩人談著走著,來到西門外一處荷塘,柳蔭下鋪開篾席,先坐下休息。那童兒十分能幹,煎茶煮酒,擺設果碟。剛剛安排停當,只見遠處來了一騎,白馬紅纓,鞍上一名男子,穿一件玄色綢衫,敞著胸口,腰際束一條極闊的繡花鸞帶,手裡拈一支皮辮子編結的馬鞭,昂首天外,揚揚得意地款款而來。

  「中立、中立!」快活三大聲喊著,又回頭對石秀說:「就是此人!」

  為了快活三有話招呼在先,石秀便起身迎接,表示敬意。等張中立下了馬,快活三兩下相見,彼此以「兄」相稱,一個叫「張兄」,一個叫「石兄」。

  「張兄」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樣,吃過三天飽飯,忘掉了自己的出身,做出那紈絝子弟的派頭,顧盼之間旁若無人,右手食指勾住馬鞭的套環,一面說話一面甩,樣子極其輕佻。

  這副行徑,自然叫石秀看不上眼。快活三也覺得張中立狂得未免過分,深怕石秀忍不住要發話,所以連連使著眼色,示意忍耐。

  「請坐,請坐!」快活三捏住張中立的右手,借著相挽入席的樣子,不叫他再甩馬鞭子。

  張中立也不讓一讓,管自南面而坐。快活三向石秀皺一皺眉做個鬼臉——石秀倒體諒他,報以豁達的微笑,就在張中立對面,盤腿坐下。

  「小張,」快活三指著石秀說,「這位石三哥是楊節級的結義兄弟,為人最豪爽不過,是位好朋友。我與你自己人,說句老實話,將來你要請教石三哥的地方一定不少。」

  「噢,」石秀略有些不安地說,「不敢,不敢!」

  張中立不懂快活三的話,是暗示他收斂那飛揚浮躁的神態,只覺得有些困惑,想不出自己有什麼要請教石秀的事,於是問道:「石兄眼下做何生理?」

  「只在我那義兄老丈人家幫著料理買賣。」

  「你是說潘記肉行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這等說,你只會殺豬?」張中立自覺這句話十分俏皮,得意地笑了起來。

  石秀有些著惱,便冷冷答了句:「也會殺人。」

  這一說,張中立笑不出來了,笑意雖無,笑容仍在,那神氣就顯得尷尬難看。快活三有些著急,趕緊咳嗽一聲,轉臉催他的童兒:「快拿酒來!怎的這等慢吞吞的?」

  借這緣故,蓋沒了張中立的窘態。石秀卻是心裡懊悔,一則要看快活三的面子,再則不值得與此人一般見識。因此取了酒來,他搶著舉杯道歉:「張兄,我不會說話,擔待些。」

  卻也怪,張中立就吃這一套,一抑一揚,對石秀便有敬畏之意,連連謙謝:「好說,好說!石兄言重!」

  見此光景,快活三自覺欣慰,便湊趣說道:「你們兩位都是好酒量,先幹兩杯再說。」

  「怎麼是幹兩杯?」張中立問,「莫非有個說法?」

  「對!有個說法。第一杯叫喜成雙。」

  「好個喜成雙。這一杯我吃。」

  張中立很爽快地幹了一杯,亮一亮杯底,石秀也照樣幹了。等童兒斟滿第二杯,快活三又有個說法。

  「這第二杯也是個『雙』字,叫作『好事成雙』。」說著,向張中立詭秘地一笑。

  「這一杯自然也要幹。」張中立借著舉杯,遮掩了他臉上微現的窘色。

  石秀眼尖,由這兩人神色中看出來言外有意,想來是張中立有「成雙」的「好事」,便即笑道:「這一杯不該我吃。」

  「怎麼不該你吃?」快活三說,「原應相賀。」

  「是、是!」石秀急忙答道,「應該,應該!張兄,『好事成雙』,我奉賀一杯。」

  「休聽他的話!」張中立有些著惱,「都是謠言。」

  石秀不明白他意何所指,只覺得他神色可怪,便不敢造次,笑笑不作聲。

  快活三有些不安。「原是說作耍,」他歉意地賠笑,「你休氣急,罰我一杯。」

  有了這話,張中立自然不願多說,也不宜再顯氣惱的神色。快活三為了討他的歡心,便只揀他愛聽的話說,向石秀盛道他曲子唱得如何好、球踢得如何妙、腳上手下的功夫如何來得!

  這一碗加料特濃的米湯,灌得張中立化怒為喜,越顯得意氣飛揚,站起來伸一伸胳膊,鼓足了勁往外一揮,順勢拉開了架子,打了一套拳,一招一式,勁道十足,打完了抱拳說道:「獻醜,獻醜!」

  石秀心腸直,看他這套拳只能哄外行,實在說不出大好處來,就只微笑不答。

  「怎麼?」張中立問道,「石兄,你看我這套拳,可還有欠功夫的地方?」

  「我不大懂,不敢瞎說。」

  「哪裡!石兄,你客氣就不是當我自己人了。來、來!」他跨開兩步,「我們下場走一走。」

  「不、不!」石秀抱拳笑道,「我實在不會。」

  張中立只是不信,苦苦相邀。快活三心想,要教張中立佩服,便得在這時候露一手,於是向石秀使了個眼色:「自己弟兄,玩玩不妨。」接著,他又向張中立說道:「石三哥功夫怕不如你,千萬點到為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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