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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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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還有句話,不曾與你說過,今天告訴了你。只要這把刀在你手裡,你就千萬不可動無名之氣。須知人生在世,酒色財氣四個字,最難的就是耐得住一個『氣』。多少人只為一時之氣熬不住,惹下殺身之禍!」 「這是句要緊話,你須謹記!」何書辦說,「時辰將到,早早伺候差使去吧!你今日頭一回,我與你爹替你把場。把心靜下來,到時候手起刀落,叫官府贊你一聲『當差當得漂亮』,你爹多少年來的心血,就不白費了!」 楊雄深深吸了口氣,自覺膽在往上提,把雙手捧著的刀抱了左臂彎裡,大聲說道:「何老爹、爹,請前頭!」 「今日該你當頭,休客氣。」 何書辦著即把楊雄推出大門,吹鼓手前導,後面是雇來的四個花子,捧著替楊雄做面子的花紅彩緞,然後便是賀客後隨,王、何相護,讓楊雄一個人走在中間。 夾道看熱鬧的人只見楊雄胸挺得老高,步子跨得甚大,頭戴皂色羅帽,身穿一件大紅紵弦夾襖,密門紐扣不扣,下擺塞在鸞帶裡,敞出個寬闊的胸脯;下身是一條黑布單褲,紮束得極其挺括,腳上一雙粉底皂緞快靴,襯著那把拖了刀把長大紅綢子的雪亮鋼刀,氣概著實不壞。 然而楊雄頭上昏昏,心頭懸懸,一會兒在想,死囚綁上法場,只怕也就是這般滋味;一會兒又在想,頭難,頭難,只過了午時三刻就好了,第一回的買賣,講什麼漂亮,只不要劈下半個頭來,就算闖過了頭關,上上大吉。 正在這樣胡思亂想,驀地裡瞥見人叢中跳出幾個青頭光棍,都是十七八歲年紀,平日與楊雄淘氣慣了的,拍手拍腳地笑道:「楊雄、楊雄,你可把那把刀捧穩了,莫掉下來砍了自己的腳。」 楊雄年輕要面子,如何受得了這等譏嘲,剛把眼瞪過去,想起義父的告誡,便不理他,只拿眼望著前面。 「喲,喲!好神氣,你會殺人了是不是?是好的就來殺我。」 「少不得有那一日!」楊雄咕噥了一句。 偏是那人耳朵尖。「你說的什麼!」他跳下來罵,「你是人還是畜生?今日好意來捧你的場,耍慣了的,說不得一句玩笑話?怎叫『少不得有那一日』,我犯了什麼死罪,要勞動你來動刀?你說,你說!狗攮的!」 楊雄勃然大怒,腳步一橫,眼先瞟了過去,接著是撤左臂彎裡的刀。何書辦卻是來得個快,一把捏住他的右手,使勁甩了甩,沉聲說道:「是故意撩撥你,理他做甚?莫叫人笑話。」 楊雄不響了。氣只是忍著,並未消除,就算撩撥,也不該這等說話!想想著實可恨。 又走了一陣,驀地裡有家人家潑出一盆水來,潑得倒好,正在楊雄側面,看似不曾潑上身,那水珠兒夾雜著灰土,把他那身簇新的裝束,濺得斑斑點點,不成個樣子了。 楊雄先是吃驚,後是冒火,路人譁然的笑聲,更是火上加油,急急轉臉去看,潑水的那人是個中年漢子,瘦骨骨一張臉,一雙死魚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楊雄,倒像那盆水根本不是他潑的。 於是楊雄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了,剛要轉向奔了那人去,王快手橫身一攔。「休理他!回頭卻來理論。」他輕聲喝道,「莫非忘了我的話?!」 話是不曾忘記,無奈人憑一口氣,忍不下去,又待怎生?楊雄咬一咬牙說:「直是這等晦氣!」心裡真想即時殺個犯人,天下才得太平。 這一下,楊雄左思右想,所有的念頭便是回頭如何來出這口氣!到得刑場,有王快手指引著參見行禮,自往死囚身後站定,把那人就看作潑水的漢子,咬緊了牙在心中自語:「也有我痛快的一刻!」 號炮一響,痛快的那一刻到了。楊雄先是右腳在前,左胸在後,不丁不八站穩了的,這時橫力抬臂,左手往死囚肩上輕輕一拍,那人頓時抽搐似的,身子往上一長,頭往上一抬,楊雄看准了他的頸後關節,左臂推刃,切了過去,跟著左腳上步,一面抽刀,一面飛起右腳,使勁踢了去。只見屍身前僕,腔子裡的血一支箭樣往前直射。四周隨即「哦」的一聲,打個呼嘯——慣例是這等,不然,據說就會把刑場的晦氣帶回家。 「恭喜,恭喜,楊雄!好漂亮的刀法,真不像初出茅廬的!」 「這碗飯吃定了!殺人的頭就跟交朋友一樣,一遭生,兩遭熟,下回再出差,你就毫不在乎了。」 這句話才揭破了底蘊:那些有意來撩撥的,都是王快手前兩日的安排,要惹得他火冒三千丈,只想殺人出氣,膽子才會壯。完了差使,不但不曾去理論什麼,還得備下好酒好肉,謝人家的成全之德。 「今日也是張押司成全!」楊雄講完他的故事,特地向大家敬酒,「俗語道得好,『在家靠父母,出外靠朋友』,往日裡多虧列位幫襯,一杯酒聊表寸心。我楊雄也不是沒知識的,心裡有數。」 張照文領頭幹了酒,站起身說:「多謝,多謝!等『出紅差』那天,還來相賀。」 就這時走進三個人來,歪戴著花帽,敞開了衣襟。為首的一個生得好獰惡的相貌,滿臉橫肉,一雙灰黃三角眼上,覆著兩道似有若無的眉毛,太陽穴上貼一張頭痛膏藥,挺胸突肚,進門便把一隻腳蹺了起來,擱在長板凳上,大聲喊道:「王六!」 「六」字還不曾出口,另一個趕緊拉了他一把,將嘴朝上一努。「三哥!」他輕聲說道, 「張大叔他們都在那裡。」 這人叫張三保,是個下三濫的潑皮,什麼錢都要,什麼臉都裝得出來,聽人提醒了,朝裡一望,知州衙門裡有頭腦的公人好些在座,頓時滿臉堆笑,彎著腰疾趨數步,連連招呼:「張大叔、孫頭兒、李頭兒、趙押司……」一個個招呼道,獨獨看見楊雄不理。 楊雄自然也不會理他,偏著臉管自吃酒。張照文是主客,見此光景,也覺無趣,便有心拉個場。「三保,」他說,「看我的面子,你今日與楊知獄講了和吧!」 提到這話,張三保便有些遲疑。彼此嫌隙,已非一日,起始是張三保錯,不該欺侮楊雄異鄉人;往後楊雄見了張三保就打,也做得過分了些。所以他很勉強地說:「張大叔,你老有吩咐,我無不從命——」 下面那一句是:「我請問你老,講和如何講法?」但楊雄卻會錯了意,聽他口氣是樣樣可以從命,就是此事不行!立刻心頭冒火,大聲搶著打斷了張三保的話。 「張大哥,罰我一杯酒。」說著,一仰臉把杯酒倒入口中,抱拳又說,「多蒙提攜,我說句不中聽的話,你老也須顧我的身份,莫非什麼屎蛋、毛賊,都好拉在一起做朋友?」 「好!」張三保接著他的話,厲聲說道,「姓楊的,你莫狠!總有一天教你認得我。」然後又轉向張照文打了一個躬:「張大叔,你老的面子,我買過了。哪個錯,哪個不錯,你老心裡有數。」說完掉身就走。 「賢弟!」張照文埋怨楊雄,「你也忒過了些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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