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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一


  「我也要走了!」陸太婆站起身來,對王翠翹說:「還是讓你兄弟送我回去吧!」

  「我……」

  剛說得一個字,陸太婆重重地打斷她的語:「翠翹!」

  「娘!」王翠翹愕然。

  「甚麼話都不要說!」

  王翠翹愣了一下才明白,是義母格外體恤。她原來是想說:「我跟娘一起回大姐家。」如果這話一說出口,陸太婆不能將未成嘉禮的女兒留在未過門的女婿家,只能應允;否則就會受人批評,有玷陸家的門風。因此,「甚麼話」都不准她說,這也就是「不癡不聾,不做阿家翁」的道理。

  結果是連小李都不必送;胡宗憲用他總督的官銜燈籠,將陸太婆送回她女婿家;羅龍文為胡宗憲邀去作長夜之談;小李隨著胡元規回典當。嘉賓散盡,燁燁紅燭之下,只有男女主人的一雙儷影。

  窗外西風獵獵,窗內卻是一團春意。徐海神采奕奕,讓王翠翹驚喜地發現,他的消失已久的豪氣,居然又重新出現在他臉上了!

  「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!這句說老了牙的俗語,我一直到今天,才能體會出它的味道。」徐海忽發感慨,「世界上最玄妙,最沒有道理的,就是心境!」

  「說『玄妙』還差不多,何以謂之『沒有道理』?」

  「不期而然,就是沒有道理。一個人在心境灰惡的時候,恨不得死了算了。可是過些日子回想,自己都想不通,當時為甚麼會有那種可笑的念頭?」

  「我也想不通。不過,我倒是希望你記住今天的想法。」王翠翹說:「人總有遭遇挫折的時候,你將來也許還會有,也許還更重。到心境灰惡的時候,不要一味鑽牛角尖,想想你今天的心境,就容易丟掉那種可笑的念頭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很隱晦,徐海一時無法完全瞭解,只抓住將來還會有挫折,甚至是更嚴重的挫折那一點意思,當作她是勉勵他的意思,自然應該接受,而且自信能夠接受。

  「你放心,『曾經滄海難為水』,我甚麼大風大浪都經過了,受得起打擊。」

  「我相信你也受得起。」王翠翹說:「否則,就辜負我一起心了。」

  「不會!我知道你不是把我看成個沒用的人,我不會辜負你的一片心。」

  「我相信。」王翠翹欣慰地說。

  「有件事,我要跟你說,你不要怪我太擅專。」徐海臉上浮起歉意,「大概三、五天就要走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我聽見你們在談。」

  「你的耳朵好尖!」徐海停了一下說:「在那裏幾個月,別的還好辦,就是日本的茶,我喝不慣。」

  「這還不容易,替你多帶一點去。還有那套宜興壺,你也帶去。」

  「光有茶具,沒有人懂功夫茶的訣竅,也是枉然。」

  「你不會教一兩個出來。喔,」王翠翹是突然想起一句要緊話的神氣,「你是不是真的想多生幾個兒子?」

  「是的!」

  「那我真抱歉了!」王翠翹的聲音低了下去,「我不騙你,我不會生育。」

  這不像玩話,徐海既驚且詫,「為甚麼?」他急急問說,「總有個道理吧?」

  「早年,」王翠翹的聲音更低了,「我吃過藥。」

  徐海恍然大悟。風塵女子中有個說法,多服涼藥,可以避免生育。不過,「這話也不知道靠得住,靠不住?」他說,「你不要認真。」

  「事實如此,你不要指望我,不然會失望。」

  「那,」徐海沮喪地:「說實話,我現在就失望了。不過……」

  「你不必解釋。我心裏也是這麼想,我們的感情,跟我生育不生育無關。」

  「是的,我就是這句話。」

  「我知道,不過,」王翠翹扳著他的肩說,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我對你倒沒有甚麼;對你徐家的祖宗,不免慚愧,沒有盡到做徐家媳婦的道理。」

  「這也不去說它了。」

  「這豈可不說?」王翠翹正色答說:「你心目中,怎麼能沒有祖宗?」

  這義正辭嚴的責備,堵得徐海氣結,只好點點頭:「好吧!你說。」

  「我說,你在日本不妨找一兩個人,我絕不會吃醋;你也不要假撇清。好不好?」

  「你的嘴真利害!」徐海苦笑了,「話都讓你點在前面,我還能說甚麼?」

  「你既無話可說,就該照我的話做。第一、相貌當然要過得去;第二、脾氣要好;第三、最要緊的是具宜男之相。」

  「算了,算了!」徐海笑道,「你不要來試我。逢場作戲是有的;如說娶回家來,那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煩?」

  「明山,明山,枉為你我好了一場;原來你竟不知道我的一片真心!真教我好洩氣。」

  一臉失望的顏色,決不是裝出來的;徐海心想,即或是試探,又何用如此?看起來,倒確是一片至誠。不過自己亦確無在日本別置外室的心思,對王翠翹來說,也算很對得起她了。然則,這應該怎麼說呢?

  「如果你當我是一般喜愛拈酸的尋常婦道,明山,你太小看我了。我是為你打算。」

  「是的,我知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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