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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七


  這一方硯臺,盒蓋上題著名稱,叫做「文信國綠蟬腹硯」。長寬約只三寸,頂端石色發綠;中間受墨之處,微微凹進;而硯背隆起,彷彿蟬腹。這是得名的由來。

  硯上當然有銘,刻的是:「艾山攀髯之明年,疊山流寓臨安,得遺硯焉。憶當日與文山象戲,亦『玉鶯金鼎』一局,石君同在座右。銘曰:『洮河石,碧于血!千年不死萇宏石。』」下面署款是「阜羽」二字。

  疊山亦就是謝枋得的別號。這方蟬腹硯是他於文天祥殉國的第二年,在杭州所獲。著「西台慟哭記」的謝臬羽,曾參文天祥的幕府,當年「象戲」時,曾親見此「石君」——蟬腹硯在棋秤之側。這方硯臺之為文信國的遺物,來歷分明,更無可疑。

  「今天眼福不淺。最難能可貴的是,淵源相聯,天然成對。我再看看這一方。」

  另一方長方紫硯,亦是岳飛的遺物,長七寸,寬五寸,高三寸;上方有個圓「眼」,石色發紅,利用這個天然的特徵,琢成旭日的形狀。背面琢空一道槽,約有一支手指的大小。

  「論硯的本身,這一方比那兩方差得多了!」羅龍文指著那道槽說。

  胡元規亦是鑒古的巨眼,懂得他的意思。原來硯石講究齊整無疵,有「眼」就是毛病。正面的那個眼,可以因材雕飾,藉以補救。背面的瑕疵,必是連補救亦難措手,所以索性琢去了它,但好好的硯臺,無緣無故鑿一道槽,亦就不成名堂了。

  「硯以人重!」胡元規說,「你再細看看。」

  羅龍文看硯臺正面,左右平刻著兩行小篆:右面四字「丹心貫日」;左面五字「湯陰鵬舉誌。」硯側另有一行題記,楷書淺刻:「岳少保硯,向供宸御:今蒙上賜臣達。古忠臣寶硯也!臣何能堪?謹矢竭忠貞,無辱此硯。洪武二年正月朔日,臣徐達謹記。」

  看完,羅龍文笑了,輕輕將硯放下,躊躇無語。

  「如何?」胡元規問。

  「怎麼說呢?」羅龍文指著片刻那兩行篆字說:「這種款式很少見。刻在正面,入眼即知,是唯恐人不知為岳少保的故物;而偏偏又不題名,只題『鵬舉』卻又怕人家不知道這『鵬舉』就是岳少保的別字,特意點明他的籍貫。如此藏頭露尾,可真是用心良苦!」

  胡元規撫掌大笑,「痛快,痛快!」他說,「好一番誅心之論。」說著,將那方作偽的硯臺,移向一邊。

  「這兩方名硯,可真教我為難了!」羅龍文想了一下,將移去的硯臺又移回,「這三方之中,請代替我挑兩方。」

  胡元規不明白他的用意,愕然相問:「為甚麼要我挑?一真一偽,配不到一起。」

  「一真已經辱硯,兩方皆真,教我怎麼對得起兩位大忠臣?」

  胡元規驀地想起,權臣家奴,多喜附庸風雅,趙忠在這一陣子很收買了一些硯臺。羅龍文物色這些名硯,大概亦是作饋贈趙忠之用。忠臣手澤,落於此輩之手,誠然是一大厄運!胡元規與羅龍文深有同感。

  「我知道了,你是送誰的禮。」他很快地代為作了一個選擇,「拿這方『西貝貨』配真忠武硯,相形對照,破綻畢露,不如配文信國的蟬腹硯為宜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可是又覺得分量輕了些。」

  「那也容易,加重分量,以多取勝就是。」

  於是,胡元規又找來兩方硯。一方是李清照的遺物,背面有詩:「片石幽蘭共語誰?輸磨盾筆是男兒。夢迴也弄生花管,肯蘸輕煙祇掃眉。」署款:「蕭西清子題。」

  另一方硯臺的形態甚奇,是八角形。硯背刻四個字:「心太平庵」,那是陸放翁的別號,可知亦是方一宋硼。

  「這就很夠了!」羅龍文說道:「我是為公事送禮,用不著我掏腰包來幫開價,不必客氣!」

  「算兩千銀子吧!」

  「一句話。再請你給我找一串唸珠。」

  胡元規想了一下說:「有一串。東西很名貴,也很新奇,價錢亦不貴。不過,規規矩矩唸佛的人,嫌它不莊重,你要不要看看?」

  一看之下,正中下懷,是一串五色寶石聯綴而成的唸珠,確如胡元規所說,新奇名貴,但欠莊重。

  不莊重不要緊,受者本就是個欠莊重的人!羅龍文將胡宗憲那張提銀的條子交了出去。

  「請你派人去領,扣掉你的價款,餘下的存在你典當裏。」

  ▼第二十九章

  敲開蓮花庵的門,進入曲徑通幽的禪房;妙善喜孜孜地迎了出來,「稀客,稀客!」她含笑問道:「羅施主是哪天回來的?」

  「今天剛到。」

  「一到就來蓮花庵,真難得!」

  「你不要這樣說,當心老趙聽見了,吃我的醋!」

  「啐!」妙善嗔道,「狗嘴裏長不出象牙,不挨罵,不舒服!」

  羅龍文哈哈大笑,笑停了說:「你越來越年輕了。我有樣東西,也只有你配用。」

  說著,解開攜在手中的手巾包,裏面是個錦盒,一揭開盒蓋,妙善眼花撩亂,喜心翻倒,反而愣住了!

  「你見過這麼漂亮的唸珠沒有?」

  妙善將雪白吳棉墊底的一串寶石提了起來,映光細看;口中讚歎:「不但沒有見過,聽都沒有聽說過!」接著,小心翼翼地將唸珠套入頸項。低頭把玩,久久不忍釋手。

  妙善也是一頭九尾狐,當然知道羅龍文不會無端贈此珍物;與其等他開口,不如自己先說,因而問道:「羅施主這份盛情,我該怎麼樣報答?」

  「要甚麼報答?」羅龍文答道:「說實話,我是愛屋及烏,所以只要老趙知情,用不著你報告。」

  妙善懂了,笑一笑說:「老趙今天要來,我叫他見你的情!你請坐一會,或者叫人來陪你談談?」

  「不必,不必!你有事請便,我在這裏打個盹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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