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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六


  羅龍文與阿狗都不作聲,因為這又是徐海得以出頭的好機會,如果放棄了,又覺得可惜。當然,此一感覺在阿狗,更甚於羅龍文。

  「回總督的話,」阿狗回憶前情,不免又有些激動,「徐海的遭遇,三翻四覆,處處委屈,真有點心灰意懶了。如今的徐海,已不是從前那樣的生龍活虎;作個譬方,好像一隻『煨灶貓』。倘或沒有啥好鼓勵他的,只怕他去了也沒有用!」

  「是,是!」胡宗憲的態度和措詞,都很謙誠;足以看出他內心的不安,「恢宏志士之氣是最要緊的!這一點我很慚愧,做得不夠。如果你們有甚麼我做得到的辦法,儘請指教,我一定照辦。」

  「辦法總有的。」羅龍文徐徐說道:「我看,此事宜緩!請總督通盤想一想看,華公不就到了應該班師的時候了嗎?」

  想一想果然。陳東就逮,倭人全部遣返,軍務告一結束,以後就是撫輯地方,恢復元氣的善後事宜了。奉旨督師的趙文華,沒有不還朝覆命而仍逗留在東南的道理。

  「等華公一走,東南全局,統由總督主持;那時掣肘無人,事事容易,奉請以徐海出海,說汪直來歸。不勞師、不糜餉,而能消此隱患,朝廷頗有不准之理?徐海亦就可以建功出頭了!」

  看得遠,想得深,畢竟還推羅龍文。胡宗憲大為欣快,「好了,極大難題,得小華一言而解。」他向阿狗說,「大致就這麼辦吧!明天我就派人到桐鄉。晚上請你來陪陳可。」

  這是暗示人可以暫且告退了。阿狗知道胡宗憲跟羅龍文還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話要談,很知趣地起身告辭。

  果然,他的料想不錯,胡宗憲要向羅龍文一傾肺腑:「小華!」他說,「很多人在我面前提到你:說你非復如前了。」

  「總督,你信不信呢?」

  「我不信。或者這麼說,我不願相信。」

  說到頭來,還是不信,羅龍文平靜地答說:「也難怪總督,可是,我亦有不得已的苦衷。為了取信於人,我不能不有所表現,我這片苦心,倘或總督不諒,就不會有人諒解了。」

  「我當然會諒解,不過,也要讓我知道你的苦心才行。」

  「是!我早就想奉陳了,苦於不得起便。我的苦心決不能形諸楮墨,唯有面陳。」羅龍文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我常在想,總督才大如海,勝天水百倍,何必受他的制。而且,我看天水遲早必敗,總督如倚此人為奧援,則冰山一倒,萬事皆休。所以我有個打算,藉天水為梯階,作東樓的上客,既以報答知己,亦以一展抱負。」

  所謂「報答知己」,即是為胡宗憲越過趙文華而直接搭上嚴家父子的關係。胡宗憲當然感激,拍拍羅龍文的背說:「好!就這一句話我全懂了。我們不必再多說。」

  羅龍文點點頭,與胡宗憲四目相視,取得了至深的默契。

  「小華,我們另外商量一件事,你看,怎麼才能把天水早早攆走?你看,我開門見山地問他,何日班師還朝?如何?」

  「不宜如此!天水量窄多疑,必生誤會;萬一負氣不走,可就搞成無法彌補的僵局了。」

  「然則計將安出?」

  羅龍文想了一會說:「總督不必管了,這件事交給我。不過,我要在糧臺那裏支五千兩銀子。」

  「夠嗎?」

  「不夠再說。」

  「好!」胡宗憲隨即提筆寫了一張條子,核桃大的字,只有四個:「提銀五千。」下面署了一個「貞」字。

  「事不宜遲,我馬上去辦。」羅龍文起身說道:「這兩天我的形跡要疏遠些。若非至急之事,請總督不必派人來找我。」

  為了要跟趙文華把關係拉緊,當然在表面上要遠離胡宗憲,這是不消說得的。

  「你請吧!心照不宣。」

  揣起胡宗憲那張提銀的皮條,羅龍文坐車專訪胡元規。多時不見,少不得敘一番契闊;寒暄既罷,羅龍文問道:「可有好硯?」

  胡元規的當鋪極大,古玩細軟,無不可以質押;每次倭患一過,總有許多舊家珍藏流出來,歸入他當舖。好硯甚多,但要好到如何程度,須得先問一問。

  「你是自用,還是送人?」

  羅龍文是此道的大行家,一聽這話就懂得他的意思,如果是自用,只求硯好價廉,得其實惠;倘是送人,則不但要好硯,而且要名硯,價值可就不菲了。

  他是要送人,不過受者附庸風雅,並不精於鑒賞,這就在「好」與「名」之間,又有斟酌,「我要名硯!」他說,「名氣越大越好!」

  胡元規微笑不語,走出客廳,找人來囑咐了幾句。不久有人捧來一個包裹,打開來一看,共是三方硯臺,外面都是蜀錦棉套。胡元規注視了一下,先取最下面一塊,遞給羅龍文。

  解開棉套,揭開紅木硯盒,裏面是一方色如豬肝,長約八寸,寬約五寸的端硯,羅龍文拿起來一看,背面刻著八個字,是行書:「持堅守白,不磷不瑙。」再看邊款,一面刻的是正楷:「枋得家藏岳忠武墨跡,與銘字相若;此蓋忠武故物也。枋得記。」

  看到這裏,羅龍文不由得失聲驚呼:「好傢伙,這可名貴了!等我再看看。」

  先看背面那八字之銘,謝枋得以藏岳飛的墨跡,證明那八字出於岳飛的手筆;從而又斷定這方硯臺是岳飛的故物。岳飛的遺墨,羅龍文亦見過許多,細玩筆意,覺得謝枋得的考證不錯。再細察石質,的確出於端州舊坑,是宋以前所製成的硯臺。

  「你再看另一面,還有文信國的銘。」

  另一面刻的是草書:「岳忠武端州石研,向為君直同年所藏。咸淳九年十二月十有三日,寄贈天祥銘之曰:『研雖非鐵磨難穿,心雖非石如其堅,守之弗失道自全。』」

  「君直」是謝枋得的號,他與文天祥既是同鄉,又是同榜,所以稱同年。由此一記一銘,這方好硯的來歷就很明白了,先是謝枋得所珍藏,在南宋理宗咸淳九年歲暮,寄贈文天祥;而文天祥殉國之志,早在南宋亡國之前七年,就見於此二十一字的硯銘了。

  「名硯,名硯!難得這兩位大忠臣合在一起,真正稀世奇珍!」

  「再看這一方!跟忠武的遺物相配,確是珠聯璧合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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