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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三


  聽得這裏,不但阿狗深感興趣,連徐海亦忘卻了素芳之死,精神一振,睜大了眼示意他說下去。

  「整他的法子,最妙不過以毒攻毒!我要借他的路子,投入相府;再借嚴家父子的力量來治他。將欲取之,必先予之,我要取得此人的信任,不能不做些出乎常情的事。我想,」羅龍文看著徐海說:「你應該明白,我今天的境況,與你當初的自污去臥底,是差不多的。」

  「有這樣的打算,真想不到!」徐海深深點頭,「我很佩服。」

  「慢來,慢來!」阿狗卻不肯毫無條件地聽信,「有幾件事,我要請問羅師爺,第一、胡總督知道不知道你的打算?」

  「我沒有跟他說過。不過,我想,他能夠想得到。」

  「這樣的大事,為甚麼不跟他說?」

  「就因為是件大事,我才不跟他說。他的身分、地位,最好不必知道這個計劃。不過我做了,他一定贊成,所以也不必跟他說,小兄弟,」羅龍文用一種很懇切的教導的態度說,「你要記住!如果你做一件事,希望某一個人最後能幫你的忙,你就先要為這個人留餘地,千萬不要傷他的地位。不然,一出了事,他自顧不暇,那還能照應得了你?」

  阿狗將他這幾句話,一個字、一個字咀嚼了一遍,心悅誠服地說:「我懂了!是不告訴胡總督的好。現在我再請問第二件,如果不是素芳這一來,你捉了我們去又怎麼樣?」

  「我當然不會害你們送命。」羅龍文很快地說,「我的法子很多,到最無可奈何,還可以用死囚頂替你們上法場。反正瞞上不瞞下,只要『天水』一個人不知道就行了。」

  「那麼,現在呢?」

  「現在自然很尷尬。不過總想得出一個搪塞的法子。可能……」

  「可能怎麼樣?」阿狗毫不放鬆地問。

  羅龍文的意思是,可能要犧牲王翠翹。說得口滑,幾乎洩露,若要露出真意,且不說徐海,就阿狗亦決不肯罷休。即便未曾說破,疑竇已現,亦需要有個很好的說法,才能遮蓋得住。

  為了拖宕時間,以便於思索,他故意問道:「小兄弟,你的腦筋一等一;倒替我想想看,有個甚麼好法子搪塞?」

  「只怕不是搪塞得了的事。」阿狗答說,「羅師爺,這件事你日思夜想,一定想得很透澈了。還是請你自己說吧!」

  這咄咄逼人的語氣,不容羅龍文有騰挪的餘地,那就只有藉故來拖延時間了。好得是他一向從容慣了的,所以擺開優雅的姿式,為徐海和阿狗斟酒時,一點都不顯得他是躊躇難答的樣子。其實,他心裏急得很!因為他知道,阿狗頗存戒心,如果找出來的說法不夠好,他又會起疑,這一次他再起疑心,就很不容易解釋了。

  急中生智,他覺得不妨暫施一條苦肉計,「你的話一點不錯,這不是一個搪塞得了的事。」他慢條斯理地說,「我不肯說,是因為我也不願意那麼做,那樣一做,前功盡棄!自己想想亦覺得未免可惜。」

  「羅師爺,說了半天,到底是怎麼個做法?」

  「還有甚麼做法?無非我自己請罪而已!」

  此言一出,阿狗和徐海並皆動容,兩人對看了一眼,然後不約而同都轉臉去看羅龍文,是等他作進一步說明的神情。

  羅龍文知道這個說法對路了,因而越發從容,「我放你們,當然也有我的理由。」他說,「到那時候,只好挺撞講理了!人家有功無過,要拿他來殺掉,試問天下仁人義士,還有誰肯替公家辦事?就這樣暗底下放掉,等於有功不賞,已經大大地委屈人家了。為人要講良心,我只是不肯抹殺良心做事。至於該殺該剮,那只好聽天由命!」

  說到這裏,羅龍文歇一歇氣,舉杯一飲而盡,神情慷慨,使得徐海和阿狗都刮目相看,情不自禁地也大口喝酒,隱隱然有著致敬的意思。

  「你們放心!」羅龍文的語氣又一變,「我不會有危險!到那時候,『天水』除了跳腳以外,還能怎麼樣?就算他想殺我出氣,我料胡總督瞭解了我的本心,亦一定要救我。『天水』當然不能不買他的賬。不過……」

  又是下了轉語,而無下文。不過,這一次阿狗能夠想像得到,羅龍文想藉趙文華為跳板,過渡到相府去作門客,找機會利用嚴氏父子來治趙文華,這個計劃只怕如鏡花水月了。

  「羅師爺,你這片心,我們弟兄很感激。」徐海莊容表示:「只是不必如此!你在『天水』身上下功夫,快有結果了,決不可為這件事盡棄前功。我們好好再想別的辦法。」

  就這時候聽得雲板大響,霜空遙度,聲音顯得格外清脆而沉著。三人相顧愕然——原來這是警報。海邊無分晝夜,有人瞭望,東面海上,若有巨舶出現,立即舉起烽火,遞相告警。傳到各地衙門公署,便擊雲板通知。

  「怎麼?」羅龍文詫異地,「真還有倭寇敢來送死不成?這件事倒真奇怪了!」

  「不會的!」阿狗答說:「一定是弄錯了。或者……」

  「或者是陳洲回航。」徐海接口,「亦未可知。」

  正在猜測之間,有人來報,說從乍浦傳來警報,確有倭船東來,但不知其詳。

  「怎麼辦呢?」羅龍文倒有些著慌了,「處理這樣的警報,我還是破題兒第一遭。」

  「那只有照規矩辦,一面下令戒備,一面飛報嘉興。」徐海又說,「不過,照我看,不要緊,定是誤會了。」

  「這樣,」阿狗獻議,「派人去看一看岡本,看他是何表示?」

  這下提醒了羅龍文,「對!」他說,「如果是誤會,最好。不然,就用岡本與倭人作個退敵之計。」

  於是,羅龍文飛召梁守備,打算請他派兵加強監視待遣的倭人。部署剛定,又有人來報,說胡總督自嘉興派了專差來,有緊急公事面報。

  「你們請等一下。」羅龍文起身說道:「我去去就來。」

  等他去會客時,阿狗問道:「二哥,你看羅小華的話靠得住,靠不住?」

  「你是指他所說的,預備借趙文華為梯階,踏入相府那件事?」

  「不是。」阿狗低聲說道:「我很懷疑,他是不是在必要的時候,肯挺身在趙文華面前承認,他放走了我們?」

  「你看出甚麼跡象來了?」

  「沒有跡象,我只是心裏有這麼一個感覺,他有甚麼話不肯說出來。」

  「這,」徐海搖搖頭,「你想得太多了。」

  「防人之心不可無!」

  「我真懶得去想了!唉,」徐海長嘆一聲,「波詭雲譎,變幻無常。我恨不得馬上回虎跑,從此不問世事。」

  阿狗悚然心驚!他是真的看破紅塵了。這原不是壞事,但在情感上,一個人出家,便有生離死別的意味,自難割捨,所以霎時間眼圈都紅了。

  「一個一瞑不視,一個遁入空門,留下我一個人,淒淒涼涼,生趣索然。這種日子,怎麼過得下去?」

  原來他是在為素芳和王翠翹傷感。阿狗不無索味之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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