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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三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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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狗點點頭,沒有再說甚麼。他心裏想的是從小孤苦伶仃,族人逼母改嫁,母子抱頭痛哭;以及自幼流浪,到處遭受欺凌白眼的往事——怎麼苦怎麼想,終於自己將自己的心揉得軟了,滾出兩滴大大的眼淚。 「別哭,別哭!哭就不是男子漢了!」岡本的心也軟了,「你先說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 「怎麼回事?無非狡兔已盡!當初……」 當初是徐海有意投誠,輾轉經過中間人的牽線,與胡宗憲搭上了關係,談得十分融洽。雙方的條件是,諸酋歸誠,放歸田里;所有的小嘍囉給資遣散。但趙文華好大喜功,帶領數十萬大軍到此,如果煙消雲散,和氣了結,他對朝廷不好交代。因此假作一齣誘捕的戲,讓他好去報功。 這前半段話,半真半假,編得天衣無縫,岡本完全都聽進去了。而後半段話,他根據阿狗的神情語言,亦可以猜想得到,「是不是趙文華變了卦?」他問。 「若是趙文華變卦,倒不要緊。雖說他有幾十萬大軍在手裏,地方上還是要靠胡總督,如今意想不到的是,一開始就錯了!」 「怎麼叫一開始就錯了?」岡本問,「莫非胡總督根本沒有誠意?」 一句話未完,阿狗失聲而哭。這副眼淚卻是由委屈而來的,想到徐海奉命臥底,而到今日之下,不但無功,幾乎性命都將不保,想起來胡宗憲、胡元規都太無信義了。 而正也就由於這一哭,裝得愈像,也愈激起了岡本的同情,緊閉著嘴唇,靜靜地等他收淚,有話問他。 「岡本樣!這件事我很難過,因為當初接頭,我也是中間傳遞消息的人之一。大家談過,說胡總督是不是靠得住,該當仔細考慮。我力保過他,我們頭兒聽信我的話,方始同意。所以今天說起來,我們頭兒的一條命,等於送在我手裏。悔之莫及!」 說罷又哭,哭得岡本不耐煩了,「你怎麼像婦人一樣無用!」他說,「你哭一陣就能救你們頭兒了?」 「我在想法子救。想來想去,只有你能救他……」 「那不就行了!」岡本打斷他的話說,「既然要我救,何不細細告訴我,怎麼救法?光哭,有何用處?」 阿狗收拾涕淚,卻還哽噎著,好半天才能說出話來。 就在阿狗要開口的剎那,靈機一動,欲言又止,好在此時悲痛震動,大失常態,所以似此模樣,不會露絲毫馬腳。 阿狗是在想,自己這副急淚,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。岡本不僅同情,且頗有自告奮勇,拔刀相助之意。既然如此,不可辜負他的盛意;往深一步看,不教他出死力幫忙,反倒會搞成一個漏洞——阿狗原來的意思,只要他掩護,不須他救人;現在要他潛入平湖,真刀真槍幹一場;做一個徐海的「救命恩人」,將來到達彼邦,岡本眉飛色舞地談將起來,豈非再也有力不過的一個證人? 主意打定,話也就變了,未曾開口,先來一聲長嘆:「唉!岡本君,說起來實在很難。」 「你莫管,先說來看!」 「我在想,這件事人多惹眼,人少不夠用。裏面倒有一個我們的弟兄,已經說通了,可以接應;不過要越獄,要瞞過一路巡邏的官兵,要從城牆上吊人下來,總得有身手極好的三四個人才行。」 「嗯,嗯!」岡本點點頭,「算我一個。你想怎麼進城?怎麼救人?怎麼出城?送到哪裏?細細跟我說一說。」 「先說送到哪裏,」阿狗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你知道的,如果能夠救出來,在我們這裏,絕沒有人敢收留他。所以,我想送到你們船上,不知道你肯不肯?」 「你是說,把你們頭兒帶到我們那裏?」 「是的,只有讓他去投奔老船主。」 「老船主」是指汪直。岡本認為徐海也只有這條出路。點點頭說道:「照這樣說,動手的日期,要配合我們開船的日子,不能有參差。」 「這倒不一定,我想先把他救出來。隱藏幾天還有地方。如果配合開船的日子,說不定胡總督疑心,何以這樣巧合?下令搜查,不但人躲不過,也耽誤了你們的歸程。」 「不錯,不錯!」岡本很滿意地說,「你的顧慮周到。」 「現在我再從頭說。我想這兩天動手正好,因為將近月底,晚上沒有月光,有許多方便;而且,監獄裏的禁子,每到初一換班,一個月勞累了,看守鬆懈了,也對我們有利。」 「好!你定個日子。」 「我想就在明天。」 「明天?」岡本問道,「甚麼時候出發?太早了不行。」 「當然是在下午。我們趁黃昏混進城,監獄後面就是小客棧,在那裏守到三更動手,四更出城,後天一早你就仍舊可以回到桐鄉了。」 「那可以!準定明天動手。」岡本鄭重囑咐,「這個日子不能改。因為我們要走了,大家有許多事要來問我,我不能無緣無故地走得不知去向。」 「我知道!一定不會改。」 於是兩人密密商量好了一切細節。岡本要留阿狗喝酒,他不肯空耗功夫,還得找羅龍文將一切計劃秘密傳達給胡宗憲。 羅龍文還住在原來的地方,所不同的是,已由海盜的監視,為官軍的保護。因此,阿狗要想如以往一般,隨時可與羅龍文見面,就辦不到了。 「我是羅師爺的好朋友,請你進去提一聲,只說『阿狗』,羅師爺就知道了。」 阿狗彎著腰,低聲下氣地說這幾句話,內容與語氣不合,在守衛的官兵看來,是件不可解的事,既然是羅師爺的朋友,一定大模大樣地直說來意,何必如此卑躬屈節?足見冒名無疑。 假冒可惡!守衛的一名「百戶」氣往上衝,暴聲喝道:「滾!」 「滾」字出口,兩名小校就趕了上來,如果被斥的人不識趣,便待起手叉脖子,大大地給他一個教訓。哪知阿狗是早就料到了的,一看情勢不妙,早就將身子一縮,退到「八字牆」旁邊,輕易地躲過了「眼前虧」。 「總爺!」他仍然是陪著笑說,「你不放心,先派弟兄看住我,一面去通報羅師爺,看我是假的不是?」 「誰知道你真假?看你年紀輕輕,甚麼事不好做,要做騙子?做騙子也罷了,騙到我們哥們幾個頭上,你也未免太不懂『規矩』了!」 規矩?阿狗在想,此地從無規矩,只有暴力。不知那軍官所說的「規矩」是甚麼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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