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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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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!」胡元規搶著徐海的話說:「胡總督一定可以把局面弄得平平整整,伏伏貼貼;不過,我們一定要忍耐,要湊合,照他的調度行事,水到渠成,自然事事平安。」 阿狗又忍不住插嘴了:「胡總督是怎麼個調度呢?」 「調度要分緩急輕重,一步一步來。當然,這緩急輕重,要照他的看法,不能照我們的看法。譬如說,」胡元規對阿狗說,「照你我的看法,至急至重,莫如明山師的自由;而在胡總督認為慢慢不妨,讓明山師多受幾天委屈,換來的代價很大。」 言外之意,已很顯然,徐海的性命一定可保。果然如此,阿狗又有甚麼不能忍耐的?心頭一寬,反倒埋怨,「早有這句話,我又急甚麼?朝奉。」他忽又懷疑:「這不要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吧?」 「何以見得?」 「因為你一直不曾說這樣的話,總說趙文華逼得怎麼緊,好像立時立刻要綁上法場似地。」 「這是你誤會了!話要一句一句說,還來不及談到這裏,你已經急得吐血,那有甚麼辦法。而且,」胡元規又說:「胡總督的這些意思,我也是慢慢琢磨,反覆思量,才悟出來的。」 「好了!」阿狗輕快地說:「胡總督的緩急輕重怎麼樣區別?哪件事該急,哪件事可緩?」 「第一是撤軍;第二是清鄉。」胡元規答說,「這就是與地方上利害關係密切的大事。其實,只要這兩件大事,圓滿成功,就再沒有要我們煩心的事了。」 意在言外,徐海的安危,與此兩件大事密不可分。細細想去,撤軍先要報奏凱;奏凱要有實實在在的戰功,元兇就擒、脅從解散、倭人遣回,東南一帶,匪氛肅清,趙文華才能班師回京,接受獎賞。這就跟徐海的生死,攪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結。 這一次阿狗倒是心平氣和了,也可以說是很沉著了。胡元規既然已作了保證,徐海只不過受幽禁的委屈,而不致有何生命的危險,那就看他是何說法,再作道理。 沉默了好一會,徐海突然提出要求:「朝奉,我想跟我兄弟私下談幾句。」 「好,好!」胡元規毫不遲疑地起身,「我到外面替你們看守,你們儘管談。」 *** 等胡元規一走,阿狗第一句話便是問徐海的態度,「二爺,」他問:「你剛才說甚麼『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』的話,到底是甚麼意思?」 「唉!」徐海長嘆一聲,「我這件事做得好沒意思!半夜裏醒來,摸著良心想一想,不知所為何來?說是為地方百姓,我自己也殺過人,放過火;說是為國效勞,那是自己騙自己的話,而況人家也不見情;說是為胡朝奉、羅小華那樣的朋友,結果反而讓他們為難。想想真是萬念俱灰,還不如聽其自然。所謂『哀莫大於心死』,就是我現在的心情。」 這番話說得阿狗背脊發冷,真是澈骨的淒涼;心潮平伏,抑鬱難宣。但他很快地警覺到,這樣子下去,剛用南唐陳墨止住了的血,又要嘔了。此時此地,決不能再為徐海與胡元規添麻煩、添煩惱。 就這一念之轉,他變得堅強了,也冷靜了。心想,此時第一要緊之事,是救徐海的「心死」,要拿人世間他不能忘懷的東西去打動他,讓他感到生之可戀,才會挺起腰來做人。 於是他說:「二爺,你真甚麼都丟得開?連翠翹姊在內?」 這一問將徐海問得愣住了。臉上的顏色漸變,消失了漠然的平靜,而是說不出的惆悵與眷戀,並且眼中隱隱有了淚光。 「二爺,」阿狗故意拿話激他:「入地獄的話,你也不過說說而已。我看,你沒有那份勇氣。」 徐海一震,眼睛睜大了,彷彿發怒似地,令人害怕;但終於低眉垂首,悄然沉思著。 沉思之不足,繞屋蹀躞,時而仰望,時而住足。阿狗只是將視線繞著他,卻不發一言。 好久,徐海復回到病榻前面,取壺斟酒,連飲三杯方始住手。抓一把松子一面往嘴裏拋,一面雙睛不住亂眨。 「兄弟,」徐海的眼神,又變得活潑而有光采了,「你有桐鄉的情形,跟我說一說。」 「好!」阿狗從如何部署一直談到將王翠翹送到石門,緊接著建議:「二爺,如果你必得委屈過日子,我把翠翹姊去接來,跟你作伴。」 「這不必急!」徐海沉吟了一會,低聲囑咐:「我倒有個法子,面面可以顧到。說出來,你看行不行?」 「好啊!」阿狗興奮得要下床來,「快說,二爺!」 「你安靜點。」徐海將他身子捺住,「不一定能行。」 徐海是想出一個掉包的辦法,跟趙文華說,諸酋皆已處死,暗處裏將徐海與洪東岡放了出去。這樣,趙文華對朝廷便可以交代了。 「可以,」阿狗驚喜地說:「我怎麼會沒有想到。」 「這個法子說起來容易,做起來很難。第一、我要有個安頓的地方。我還沒有想出,何處堪以容身。」 這一下說得阿狗愣住了。他心裏在想,最好是仍舊回去做和尚,但王翠翹總不能也跟到虎跑寺去! 「第二、倘或趙文華堅持明正典刑,那要『驗明正身』:成千上萬的眼睛盯著,不能拿死囚來假冒。」 「這一點可以避免。」阿狗答說:「只要胡總督跟趙文華說,怕有人劫法場,責任擔不起。」 「那不妥!」徐海大搖其頭,「趙文華說一句:不要緊,多派隊伍警戒法場。那一來反而騷擾地方,不是弄巧成拙?」 「不管它……反正這是胡總督的事,讓他自己去找理由也好;甚至獨斷獨行,索性先辦了,再拿三真兩假的五顆人頭去給趙文華看也好,隨他自便。總之這個要求他非答應不可。麻煩的倒是你到哪裏去隱姓埋名?」阿狗緊接著說,「我看這件事不必瞞胡朝奉,那請他進來一起商量好不好?」 「也好!」 於是徐海親自出室招呼,將胡元規邀回原處,說了他跟阿狗的意見,胡元規亦一樣地大為興奮。 「『山窮水盡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!』事情成了!」 「怎麼?」阿狗問說,「徐二爺怎麼辦?」 「果然明山師願意做個『黑人』,一切都是我的!想還俗,我替明山師置一份家當;仍舊遁入空門,我蓋一座寺,請明山師住持。」 「地點呢?」 「黃山如何?」胡元規看著徐海問,「或者是『橫看成嶺側成峰』的廬山。」 「我看,廬山好。徽州我也住過,在黃山或許有人認識我。」 「我也覺得廬山好。」阿狗接口,「我陪徐二爺一起到廬山去住,就怕……」 「怎麼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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