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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一


  從到嘉興見著胡宗憲以來,阿狗經歷了自出娘胎,從未有過的局面。為了對手是起居八座,威勢凜凜的總督,勉力應付,居然佔了上風,真用盡了吃奶的力氣,所以得此胡宗憲專心在看信,可以鬆懈的片刻,渾身像癱瘓了一樣,倒在太師椅上,動彈不得。

  可是頭腦卻反而冷靜了,回想與胡宗憲折衝的經過,突然在心頭湧出一個念頭,抓住了這個念頭仔細思量,越想越興奮,幾乎迫不及待地要跟胡宗憲細談一談。

  好不容易,等他看完了信,阿狗疾趨幾步,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:「大人,我要請示:為甚麼不能一了百了?」

  甚麼叫「一了百了」?胡宗憲當然聽得懂,可是這時候無法跟他細辯道理,只清楚有力地答一句:「絕不可以!」

  「那麼,」阿狗緊接著問:「大人何以又忽然准我去看徐海?」

  「這有兩個原因;第一、怕一時沒有下手的機會,你等得心焦,讓你去看一看他,心情可以寬鬆些;第二、我要請你帶一個口信給他,請他稍安毋躁,遲早之間,一定會恢復自由。」

  「這就奇了!」阿狗自語似地說,「為甚麼大人不直接派人告訴他?」

  「我不便這麼說,說了,他也不肯相信。」胡宗憲將剛收到的那封信,遞給阿狗:「你看這個就知道了。」

  信是趙文華寫來的,說是接到報告,在羊湖被拘禁諸酋,頗不安靜;徐海在其中興風作浪,不如早日處決,一了百了。

  這是不是巧合?趙文華亦用了「一了百了」這句成語,阿狗心想,留著趙文華總是個禍患,不如就照他自己所說,也就是照自己剛才向胡宗憲所建議的,一了百了!

  於是他變得更冷靜沉著了,一面將信遞回胡宗憲,一面說道:「大人,你的意思我完全懂了。我能等,等到適當的時候動手,嚇他一嚇。」

  「好!我送你到一個地方去住。」

  「是甚麼所在?」

  「胡元規的典當裏。」

  這下倒提醒了阿狗,心裏在說:是啊!這件事早該找胡元規去商量。如果他也在嘉興,那就是徐海合該有救!

  於是他問:「胡朝奉由松江到嘉興來了?」

  「不!他是由羊湖到嘉興。你一去就能見面。」胡宗憲很鄭重地囑咐,「你我所談的一切,絕不能告訴胡元規。」

  「是!」阿狗口頭這樣答應,心裏卻在冷笑,非細細告訴胡元規不可!

  胡宗憲點點頭向外大聲喊道:「來啊!」

  來的是一個小廝,細皮白肉,一雙鳳眼,一望而知是胡宗憲的孌童;但也可以想像得到,一定是胡宗憲的心腹。

  「你把李相公領了去,跟王貴說,用轎子送到侄孫少爺那裏。」

  他一面說,那小廝一面點頭。一雙黑眼珠,點一點頭動一動。聽完又重重點一點頭,伸出一隻手來,拉著阿狗就走。

  「慢慢!」胡宗憲又說:「你告訴王貴,一定要把李相公當面交代給侄孫少爺。」

  「侄孫少爺不在呢?」

  「在那裏等,叫他們典當裏派人去找。」

  「找不到呢?」

  那小廝說話愣頭愣腦,是「聰明面孔笨肚腸」,阿狗不由得好笑;而胡宗憲卻很有耐心,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原轎抬回來。」

  那小廝不作聲了,只向阿狗作了個手勢,示意跟著他走。阿狗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。走到廊上,方始想起,有句很要緊的話得問個明白。

  「兄弟,等我一等。」他又問:「兄弟,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「我叫桂生。」

  「喔,你是八月裏生的?」

  「嗯!」桂生點點頭反問一句:「你呢?」

  阿狗無以為答,因為他是孤兒院出身,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。可是,他不肯說實話,順口答一句:「也是八月裏。」

  話是說過了,他自己也很奇怪,在這樣性命呼吸之際,居然能好整以暇地與桂生談毫不相干的身邊瑣屑,真有些莫名其妙了。

  因此,他收斂心神,摒棄雜念,將要向胡宗憲問的話又想了一遍,方始搶步上前,隔著門簾大聲說道:「大人,我還有件事要請示。」

  一語甫畢,胡宗憲掀簾而出,輕聲說道:「有話慢慢說。」

  不是「有話慢慢說」,是說話的聲音不可太高,阿狗理會得此意,踏上兩步,輕聲問道:「倘或有事要稟告大人,該當如何?」

  這是預計到一入胡元規的典當,蹤跡勢必隱秘,該有個聯絡傳話的人。胡宗憲沉吟了一下答道:「我讓桂生陪你住在那裏,有事告訴他好了。」

  阿狗對他的答覆非常滿意,因為這不但得到了一個可靠的聯絡人,也證明了胡宗憲誠意相待,不然不會派他寵信的孌童,擔當這個差使。

  「你陪李相公住在侄孫少爺那裏。」胡宗憲向桂生說,「不可頑皮!你看,李相公比你大不了幾歲,知識不知比你高出多少倍!」

  桂生毫無表情地答應一聲:「嗯!」然後看著阿狗,臉向外一揚,表示可以走了。

  阿狗默無一言,亦步亦趨地跟在桂生後面。一路走,一路想,覺得胡宗憲的處置,片刻之間,一變再變,不知搞些甚麼花樣?不過,從兩個跡象看,可以確定他絕無惡意。

  這個跡象是:第一、所謂「侄孫少爺」的胡元規,不僅為胡宗憲的公私關係極深的親屬,也是他與胡宗憲之間最初的媒介,將他送到胡元規的典當,是順理成章的處置。倘或送到別人那裏,就不大對勁了。

  第二、很顯然的,桂生是胡宗憲寵愛的孌童,命他為自己作伴,居間傳話聯絡,足見著重之意。這樣想著,不由得對桂生另有一種親切的感覺。

  於是,他沒話找話地問說:「你要帶我到哪裏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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