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一一九


  紅線以為不足為憂。要求薛嵩准她到田承嗣駐節之地的魏城一行。往返七百里,不須十天半個月。初更啟程,五更覆命,只須大半夜的功夫。

  薛嵩知道她是異人,姑且聽她所為,果然五更將盡,「忽聞曉角冷風,一葉墜落」,紅線從魏城回來了。

  據紅線說,她在午夜過後不久,便到了魏城,直入田承嗣的臥室,取了他枕頭邊的一個金盒歸來。換句話說,胸前佩著「龍文匕首」的紅線,是留下了田承嗣的一條性命。

  打開金盒內看,內中貯著田承嗣的「八字」。這是再也確鑿不過的證據。薛嵩喜不可言,當即親筆寫一封信說:「昨夜有客從魏中來,云自元帥床頭獲一金盒;不敢留駐,謹卻封納。」將金盒封在信中,遣派專使,馬不停蹄地送交田承嗣。

  到達魏城,已經半夜,而田承嗣正為無端失去了金盒,大事搜索,弄得一城憂疑,惶惶不安。薛嵩的使者,用馬鞭叩擊府門,要求立刻晉見。見到田承嗣,送上信和金盒,田承嗣驚得幾乎厥倒。第二天備辦重禮,專函道謝,向他的兒女親家道歉並保證,決不會侵犯潞州。

  看到這裏,阿狗恍然大悟,胡宗憲是要找一個「紅線」!可是疑問亦與之俱生,他要做「薛嵩」,何不明言?為甚麼藏頭露尾,幹此曖昧行逕?

  想到這裏,他的心反而靜下來了。因為他發現胡宗憲是拿一種真正認為「後生可畏」,而不願用對「廝養卒」的態度來看待他的心情相待,既然如此,就無須哀詞相懇,更無須痛哭陳情,只要平心靜氣地交涉好了。

  話雖如此,心頭思緒如麻,不相干的細務瑣事,次第奔赴心頭。好久、好久以後,他才想通了一切,下定了決心。

  於是,他踏著安詳的步伐走出書房。靜悄悄的走廊和院子,不知何時,一下子湧出來好些人,悄無聲息地各據要路,是如臨大敵,毫不放鬆的景象。

  阿狗微感意外,毫不驚慌,反覺得有這一戒備森嚴的情況,可以證明胡宗憲已有周密的部署,因而也就對自己將要展開的作為,更有信心了。

  「管家在哪裏?」他站住腳,朗聲相問。

  「李大爺!」有個中年漢子應聲而前,「有甚麼吩咐?」

  「不敢當!」阿狗答說,「有兩件事麻煩管家。第一、我有個伴當,名叫喜兒。託管家到轅門外,照牌下問一問,如果在那裏,就煩管家帶他來。」

  「是!第二件呢?」

  「第二件是,我即刻要見總督。」

  「這……」那管家面有難色,「我家老爺肯不肯接見,我不敢說。」

  「那不要緊,要緊的是,有句話必得跟總督說清楚。只要這句話說清楚,總督一定接見。」

  「噢!有這樣的事?」

  「一定會有這樣的事發生。總督知道,只要你肯通報,總督怎麼忙,也得抽出功夫出來敘一敘。」

  聽他說得這樣有把握,那管家便如言照辦。不久,喜兒由衛士領了進來。阿狗關照他即刻回桐鄉通知張懷,說事情辦得很順利,所以必須留在嘉興;桐鄉方面,請他會同張義勝等人盡力維持。

  接著,胡宗憲回到書房,阿狗要求眾人迴避,胡宗憲也答應了。看清楚了周圍確無第三者,他才把那本「太平廣記」拿到手裏,微笑著注視胡宗憲,卻不開口。

  胡宗憲亦報以會心的微笑,「這是部很有趣的書。」他說,「是不是?」

  「還是部宋版,拿到典當裏,至少可以當三百銀子。這樣珍貴的書,別人都是用錦套子裝起來,當擺飾看的;不像大人這樣,隨便拿來看著消閒。」

  「書原是要人看的。」胡宗憲問道,「你想來看了?看的哪一起?」

  「就是大人剛看完的那篇。」

  「喔,」胡宗憲逼視著他,「有何心得?」

  「鑒古知今,倒有許多感想,也有許多疑問。」

  「很好!你說來我聽聽。」

  「誰是田承嗣?」

  胡宗憲笑了,「總不是我吧?」他說。

  「我希望大人是薛嵩。」

  胡宗憲倏然動容,知道阿狗已充分領悟了他的暗示,脫口答道:「只要找得到紅線,我何樂而不為薛嵩?」

  這表示他有救徐海的誠意,也有在出事以後,所必須的擔當。可是事情做起來還是不容易,阿狗答說:「紅線不容易找,有紅線那樣的本事容易;有紅線那樣識大體,知分寸很難!」

  「著!」胡宗憲情不自禁地猛拍大腿,「強將手下無弱兵!你能見得到此,說出這兩句話來,真正難能可貴。」

  「大人過獎了!」阿狗問說,「紅線不容易找,怎麼辦?」

  「不會找不著。找不著就讓田承嗣料透了,潞州果然無人!」

  這是激將法,阿狗自然意會得到。不過,他不肯自告奮勇,因為他實在沒有紅線那樣的本事,而胡宗憲只可能在暗中做薛嵩,不便公然袒護。那一來,出事以後,自己可能會被捕,而被捕就是死罪。拿自己的命去換徐海的命,固無所惜,只怕白白送了性命,未免太冤。如今整個情勢的曲折原委,以及關鍵所在,只有自己最清楚,這一層緊要關係,更不能不澈底考慮。

  因此,儘管胡宗憲是迫切催促的神態,他仍舊沉默未答。而胡宗憲卻終於忍不住說破了。

  「我看,你就是紅線!」

  「大人太看得起我了。」阿狗答說,「我是想做紅線。」

  「那好啊!見賢思齊,義無反顧,你遲疑些甚麼?」胡宗憲臉色突然變得非常威嚴,「我的心事都透露給你了!你想不做也不行!」

  看他的臉色,不但沒有半點開玩笑的味道,甚至也沒有絲毫虛言恫嚇的樣子。阿狗對於彼此半真半假,用隱語探討的局面,一下子扭得這麼緊,亦頗感意外。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,亦無怪其然——他要防自己去告密;或者洩露真相,傳到趙文華耳中,說胡宗憲打算買刺客殺他,而且是勾結了海盜。這一本奏上朝廷,胡宗憲的下場就決不會好過張經。

  事情是很清楚了,倘或自己不願不顧一切地答應下來,就絕不能活著出總督行轅。這是中了陷阱,還是自投羅網?都不必去問了。要問的是,在這樣做之前,能不能得到確實的保障,必可換來徐海的性命?

  於是他亦用同樣嚴肅的語氣答說:「事到臨頭,不許人閃避。其實,我亦沒有閃避的意思;否則只要裝糊塗,何必求見大人,自惹麻煩?我剛才說的是實話;我沒有爬高落低,可以不驚動人而去到『田承嗣』臥房的本事。只有在大庭廣眾之下,等『田承嗣』出場的那一刻,拼著性命不要,去嚇他一嚇。那一來,我也許當場喪命,也許被打在死牢裏;反正決計脫不了身!『潞州』是不是能夠保全,我就連問都沒法問一聲了!」

  「原來你是這麼在想。」胡宗憲的臉色緩和了,嚴霜化作春風,微笑答道:「你請放心!不但『潞州』可以保全,我連『紅線』亦一定保全。」

  「是的!」阿狗答說:「我已經料到大人會這麼說。」

  就這一句話,又惹得胡宗憲勃然變色,「你是指我空口說白話?」他戟指相問。

  阿狗毫不畏縮,反而昂一昂頭答道:「莫怪我小人之心。」

  「也不能說你小人之心。」胡宗憲冷靜了,想了一會問說:「你要怎麼樣才能相信我是君子之腹?」

  這一問很利害,阿狗倒愣住了。總不能要求他寫張「手諭」,或者在神前起誓。想了好一會,逼出一個計較,自覺是對胡宗憲有無擔當的一個極好試探,便欣然提出:「請大人送我到平湖,跟徐海秘密見一面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