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七二


  原來如此!趙文華越發高興,「看其上,敬其下,何況你是相府的總管,為甚麼不可跟我平坐?」說著,他挽著永年的手臂,一起踏入後苑。

  名為小酌,比尋常的盛筵還豐盛。湊趣的是,天色陰沉,飄下鵝毛似的雪片,格外助添了酒興。

  侍候的當然是明艷的侍女。為了使客人不至於拘束,趙文華首先就作出放浪形骸的姿態,兩隻手左擁右抱,飲酒進食,都由侍女佈到他口中。

  永年卻不便如此不在乎,可是也無須正襟危坐,就像在家進食一般,相當隨便。在這樣的氣氛之下,很容易傾談肺腑之言,只是彼此心照不宣,嚴嵩父子因為永年所使的手腳,而對趙文華有所誤會這一層,很謹慎都不去觸及它。

  「萼山,」趙文華問:「李時言是不是處處跟老相公作對。」

  「是!老相公提起他就會生氣。」

  「那,那我就不懂了!為甚麼不早早動手?」趙文華的右手,從侍女的胸前離開,平伸手掌,向空劃過,口中還喊一聲:「噤!」

  永年搖搖頭說:「他脖子上有道鐵箍,砍它不動。」

  趙文華倒詫異了。在他看,以嚴嵩的勢力,除去皇親國戚以外,有誰的腦袋是他所砍不動的?倒要問個明白。

  「趙大人,你問到我還真是找對人了!除非是我,沒有人知道老相公的心事。老相公何嘗不想動他的手,只為礙著一個人。趙大人,這個人是誰,你倒猜上一猜。」

  趙文華茫然無所捉摸,提了幾個椒房貴妃的名字都不是,便央求著說:

  「萼山,別讓我瞎猜了!你快告訴我吧!」

  「我只提一個頭,趙大人就明白了。他得力在一個好門生。」

  照提示的這條線索去想,趙文華恍然大悟,手一拍桌子說:「怪不得他這麼張狂,原來是他在替他撐腰!」說著,伸出右手,屈其中間三指,是個「六」數的手勢。

  永年點頭同意——「六」是陸的諧言,意指少保兼太子太傅、左都督陸炳。官銜雖貴,不算了不起,最烜赫的是,他是執掌錦衣衛多年的都指揮使,手下暗探密佈,偵得一言片語的觸犯忌諱,就可以逮入詔獄,滅門破家。因此,連趙文華提到他,都只用手勢表示姓名。

  「趙大人,你如今明白了吧?」永年也伸手做個「六」的手勢,「這個主兒,本來就是從龍舊人,如今入直西苑,跟老相公分班辦事,更動不得他了!」

  原來陸炳是唐朝名臣謚宣公陸贅之後。到了明朝,陸家有一支從浙江嘉興遷到平湖,落了軍籍,隸屬於錦衣衛;陸炳的父親叫陸松,當年隨著興獻王就國湖北安陸。興獻王生世子時,陸松的妻子正好也產下一子,因而被選為世子乳媼。正德皇帝駕崩無子,奉迎興獻王世子入承大統,就是當今皇帝。

  這一來,陸松從龍入京,當然要得意了。陸炳與皇帝同年,從小隨母入宮,是當今皇帝的遊伴,恩遇更加不同。嘉靖十八年皇帝南巡,走到河南衛輝府,忽然半夜裏行宮失火,人聲鼎沸,煙霧瀰漫,亂得一團糟,以致太監護衛竟不知道皇帝的下落,幸虧陸炳冷靜勇敢,冒險衝過重重宮門,從著火的寢宮中將皇帝背負出險。有此大功,更見寵信,不久就執掌了錦衣衛的全部大權。

  陸炳最初任官,並非出於世襲,而是自己所掙得。他是嘉靖八年的武進士,這年李默以兵部員外郎派充武會試同考官,陸炳就是他手裏取中的。陸炳的本性不算太壞,很能保全善類,敬禮士大夫,對於這位老師更能曲盡弟子之禮,經常為他在皇帝面前說好話。李默的度量不大,脾氣不好,私心亦很重,幾次看他要垮下來,而終於安然無事,並且一破數十年來吏部侍郎不升尚書的成例,在嘉靖三十年由皇帝特簡為吏部尚書。在任七個月為嚴嵩所攻,奪職為民,哪知過了一年,竟特旨啟用,復任吏部尚書。這就都是他那位「貴門生」的力量。

  因為如此,捲土重來的李默,一味與嚴嵩為難。凡是嚴嵩想用的人,吏部必定多方挑剔,有恃無恐,亦就是因為有陸炳支持的緣故。

  很顯然的,嚴嵩雖勢焰薰天,但不能不籠絡陸炳。否則不僅要治甚麼人的罪,得不到許多方便;甚至陸炳會開個玩笑,找點麻煩,會大損宰相的威名,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。

  瞭解到這樣的利害關係,趙文華不由得上了心事,看起來胡宗憲想當總督,恐難如願;不能如願就不能暢行其志,倭患勢必猖獗如故,那時皇帝降旨嚴責:倭患既已肅清,何以仍舊為禍東南?可見得前次所奏,顯屬欺君罔上。這是一件家破人亡的大罪!

  心中憂慮,現於顏色,永年少不得動問:「趙大人彷彿有心事?」

  「是啊!」他定定神答說:「李某處處與老相公作對,卻又投鼠忌器,動他不得,豈不叫人心煩?」

  永年聽完他這段話,想了好一會,決定說一句話:「趙大人,你何器可忌?」

  這是個很明白的暗示,趙文華不妨「投鼠」。他在心裏說:不錯啊!陸炳如果要跟嚴嵩為難,只有皇帝能夠評斷是非曲直,中間再無第三人可以解救緩衝。真所謂「兩虎相爭,必有一傷」,不如不爭。嚴嵩是抱著這樣的想法。所以寧願委屈。倘或自己挺身向前,在嚴嵩求之不得;而且他不涉爭端,便不虞傷害,可出全力相救。然則自己挺身向前,又怕些甚麼?

  這樣一想,滿懷愁煩,倏然而空;深感永年指點之德,便笑嘻嘻地舉杯相敬,「萼山,」他說,「得便在老相公面前提一聲,『有事弟子服其勞』,何況老相公與我是父子的情分,那怕粉身碎骨,也要替老相公分憂。」

  「是!」永年正色答說,「我勸趙大人謀定後動,切忌操之過急。」

  「敬受教!」

  ▼第十三章

  過了正月十五,各衙門都開印辦事了。吏部第一件要處理的案子,就是找一個浙江總督——楊宜已為趙文華一奏攻掉,可是他舉薦胡宗憲,卻未為皇帝同意。手敕批示:吏部照例辦。

  任官是有很嚴密的制度的。凡大小官員,任憑未滿出缺、需要調補時,內閣大學士、六部尚書、侍郎,以及國子監祭酒等缺,由吏部尚書召集九卿會議決定,名為「廷推」。李默主持這一次會議,首先就拿胡宗憲否決掉,理由很簡單,也很有力:資歷太淺。結果,楊宜的遺缺補了王誥,正是李默夾袋中的人物。

  於是趙文華認為非動手不可了。他已經盤算過許多次,深知皇帝潛居西苑而能駕馭百官,所用的主要手法,便是讓百官相互猜忌告訐,從而考查出誰有甚麼長處?誰有甚麼短處?而告訐最有效的,是指人誹謗君上,皇帝一定會嚴辦。攻倒李默,亦必須用此法,但要耐心等待機會。

  於是,趙文華運用金錢與權勢,從吏部衙門到李默的私邸,安下了許多「眼線」,無分日夜地在窺伺他的起居行動,希望找到毛病好動他的手。

  不到三天功夫,眼線秘密求見的,紛至沓來,當面提供資料,有的說他驕慢,有的說他批評時局,有的說他任用私人,有的說他納賄。毛病可真不少,無奈都不足以致命。別說趙文華,連趙忠都知道,如果拿這些「罪狀」去指控李默,結果就必然是打草驚蛇,繼以為蛇反噬。

  最後找到一樣毛病,是趙文華自己發現的。

  ***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