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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趙文華還蒙在鼓裏,趕著到嚴世蕃所住,緊連著相府的新宅去了幾次,門上總是「擋駕」,這才感到事態不妙,派了一名很能幹的心腹家人趙忠到相府去打聽,責成他非探出底蘊不可。

  趙忠整整花了兩天的水磨功夫,才打聽出金絲帳一具變成赤金七兩這個把戲。趙文華一聽回報,知道是得罪了永年的緣故,當時又氣又急,連聲嚷著取紙筆來,「見不著面,還能看不到信嗎?」他說,「等我寫信,直接送到衙門裏,讓嚴公子也能明白,是永年在搗鬼。」

  「老爺,這不大好。」趙忠勸阻著說,「如果嚴公子問起,他硬說只有七兩金子,沒有甚麼金絲帳;或者把金絲帳弄破了送上去,反倒不好。」

  「照你說,我就吃他這個啞巴虧?」

  「冤家宜解不宜結。」趙忠答說,「再沒有比老爺更明白的!」

  「我明白。就是這口氣嚥不下。」趙文華氣沖沖地說:「等見著了老相公再說。」

  嚴老相公還在西苑值宿。各衙門都「封印」了,只有嚴嵩還有很傷腦筋的文字之役。年近歲逼,諸神歸位,西苑建醮正忙,「青詞」一道又一道,都得嚴嵩動筆。最苦的是,年年例行的公事,但年年要有不同的說法,「道藏」中的典故,差不多也都用盡了,只有截搭拼湊,跡近杜撰,卻又怕皇帝詰問,無詞以答,因此每一道青詞送達御前時,總是惴惴然地不能安心。

  這樣直到臘月廿七,等替皇帝向玄天上帝辭歲的一道青詞交了卷,方能回府,初次試用趙文華「跪獻」的宜興溺壺。不道溺了一床,嚴嵩半夜裏大發雷霆,追求原故,才知道溺壺底上有個綠豆大的沙眼,上面進、下面出,以致於搞得嚴嵩狼狽不堪。

  第二天早晨,滿相府都知道這麼一個笑話,獨獨瞞著歐陽夫人。因為知道她一向偏袒義子,若知其事,一定會先責罰伺候老相公臥起的丫頭,以及其他的聽差、小廝,同時會替趙文華解釋。這一來小劉兒的妙計的效用,就要大打折扣,所以永年傳下話去:「誰要在老夫人面前多嘴,叫他吃不成年夜飯!」

  趙文華當然也不知道宜興溺壺上出了紕漏,聽說嚴嵩已經回府,一早就趕來謁見。等到近午時分,方得登堂入室;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,唸了一遍早就想好的恭維之詞,起身一看,不由得脊梁上發冷,但見嚴嵩面如鐵色,竟似一輩子不曾笑過一般。

  「文華是孝順的!」歐陽夫人很委婉地說,「老相公,你看他連你的溺壺都想到了,天底下有幾個做乾兒子的,能像文華這等盡心。」

  提起溺壺,便讓嚴嵩想起昨夜睡在溺中的光景,心頭作噁,不由得便連連乾嘔。

  趙文華心知事有蹊蹺,不敢再提自己的事,用足腦筋,只揀嚴嵩愛聽的話說——嚴嵩最愛聽的話是:皇帝如何信任特專,恩禮不衰。趙文華便捏造些輿論,說從江南經山東一條大路北上,沿路的士庶百姓都知道「嚴閣老當朝柱石,皇上能夠在西苑潛修,乞求長生,不以世務縈心,就因為深知嚴閣老忠心赤膽,老成謀國,可以付託重任的緣故。」又大讚嚴嵩精神瞿鑠,老而彌健;「皇上固然萬壽無疆,義父亦必是百年宰相,開古今君臣遇合之奇,成載籍以來所未有的佳話。」

  這番格外加料的濃稠米湯,終於灌得嚴嵩回心轉意,顏色溫煦了。於是開始問到江南的情形。

  「好教義父得知,」趙文華喜逐顏開,彷彿興奮不勝似地說,「兒子識拔得一個人,真正是奇才!義父面前我不敢說半句假話,倭患方興未艾,不過三五年之內,一定可以平伏。兒子就是專程為這件事來的,倘或義父能提拔他獨當一面,遲早必奏奇功。」

  「喔,」嚴嵩很注意地問說:「此人是幹甚麼的?」

  「就是以前的浙江巡按御史,現在的浙江巡撫胡宗憲。」接著,趙文華介紹了胡宗憲的簡歷,誇耀他文武兼資的才具,然後又說:「最難得的是忠誠可靠,兒子試探過他好幾次,確是傾心依服,甚麼情況之下都可以相信得過的。」

  嚴嵩為他說動了,但略想一想不由得嘆口氣,「唉!」他說,「提拔他獨當一面,當然是當浙江總督。不過,很難!」

  「喔!」趙文華傾身向前,靜等他說下去。

  「李時言處處跟我作對,他這一關過不去。」嚴嵩又說,「他恨你也不淺。」

  李時言是指吏部尚書李默。趙文華只知他氣量褊狹,喜歡爭權爭面子;而自己並未得罪過他,何以相恨不淺?

  「義父,」他本想率直詢問原因,轉念一想,不如另外用話套問,「這無怪其然的。既然他處處跟義父作對,哪有不恨我的道理。」

  「那倒不是。是為你參了他的同鄉張廷彝的緣故。」嚴嵩接著又說,「快過年了,不必再提。等過了年再作計較。」

  ***

  這天告辭回家,時已深夜,而趙文華迫不及待地有件事要辦,囑咐趙忠再去打聽,究竟溺壺上出了甚麼毛病?

  這件事比金絲帳何以變成赤金七兩,來得容易打聽,因為相府下人,人人都知道這件「臭新聞」。趙忠覆命以後,還有建議,勸趙文華必得忍口氣,與永年修好,不然以後不知道還會中他甚麼暗箭?

  「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!」趙文華萬般無奈地問道:「怎麼跟他講和呢?」

  「厚厚的送一份節禮就是了。」

  「節禮不是送過了嗎?」

  「禮多人不怪。」趙忠答說,「何妨再送一份。」

  「言之有理。」趙文華想一想,問道:「可有甚麼新奇別緻的東西可送?」

  「永年附庸風雅,送別樣東西他或許不在意;送書畫,他一定高興。」

  「好吧!既然送了就得一下子把他『打倒』。你去辦,不必嫌貴。」

  趙忠欣然應命,因為有主人這句話,落個幾百銀子,無足為奇。於是找到古玩鋪,辦了四件書畫:一件是唐朝「大李將軍」的漢宮春曉圖:一件是蘇東坡自書的前赤壁賦;一件是趙松雪、管道昇夫婦合璧的詩卷;還有一件是仇十洲所畫的十二幅秘戲圖。仇十洲雖還在世,但聲價極高,所畫的秘戲圖尤其名貴,光是這十二幅冊貨,就值五百兩銀子。

  趙文華甚為滿意,隨即親筆寫了一個小簡,稱呼是「萼山仁兄」,連同兩件名物,喚趙忠親自送達。

  果然,永年大為欣賞,也大為感動,親自登門道謝;而且謹守規矩,替趙文華磕了頭。

  「請起,請起!絕不敢當。」趙文華知道這一下把他「打倒」了,索性加一番籠絡,留他小飲。

  「大人賞酒喝,永年不敢辭。請管家取酒來,我敬大人三杯。」

  「何必如此?」趙文華說,「來,來,坐下來慢慢喝。」

  「不敢與大人並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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