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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他覺得必須作一個考驗,而倉卒之間,又想不出較好的考驗方法,唯一可行的是,看一看阿狗的耐性與定力,於是他說:「你坐一會,我去拿樣東西你看。」

  胡宗憲起身出了書齋,順手將房門帶上。履聲漸輕,繞過迴廊,卻又貼著腳,毫無聲息地轉到前面,從窗戶縫隙中靜靜窺探。

  在胡宗憲的想像,年輕人的好奇,沉不住氣,阿狗一定會東張西望,打量書齋內的古玩字畫,東摸摸西看看,甚至也可能偷開抽屜。這樣子等得久了,就會焦躁不耐,滿屋轉磨似地走個不停。

  誰知一樣都不是。阿狗竟如老僧入定般,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。這太出胡宗憲的意料,驚奇之餘,深為滿意,覺得完全可以放心了。

  「阿狗,」他開始談入正題,「你今天是從柘林來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你在柘林多少時候了?」

  「有那麼半年的功夫。」

  「是誰派你去的?」

  「這,」阿狗歉然地答說,「最好問胡朝奉。」

  「好,這一層我不問。」胡宗憲將手按在他的膝上,樣子顯得很親切,「你有沒有甚麼柘林的消息可以告訴我。」

  「有的。」阿狗答道,「汪直從日本到柘林了。」

  「喔,」胡宗憲張大了眼問,「他來幹甚麼?」

  「這還沒有打聽出來。我明天回去,兩三天之內,來回報你老。」

  「你自己來告訴我?」

  「不一定。要看胡朝奉的意思。」

  「嗯,嗯!」胡宗憲點點頭,用緩慢而清楚的聲音說:「我請你替我打聽三件事:第一、汪直來幹甚麼?第二、倭寇海盜,共有多少人?分佈在哪些地方?第三、他們有甚麼打算?對官兵是不是怕?」

  「是!你老要打聽的事,有一件我現在可以說。他們對官兵,早就不怕了;對湖南、廣西來的狼土兵,先倒有些怕,自從田州兵吃了敗仗,認為不過爾爾,也就不怕了!」

  胡宗憲有些慚愧,「他們沒有嘗老祖宗狼土兵的滋味!」他說,「狼土兵不是好惹的。」

  阿狗笑笑不答,起身告辭,胡宗憲親自引路,自後園角門將他悄悄送走。臨別之際,阿狗有一句交代:「大概後天就有消息。」

  「喔,」胡宗憲便問,「怎麼遞到我手裏?」

  「到時候自然知道。」語聲剛終,阿狗已沿著牆腳疾行如飛,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四合的暮靄之中。

  燈下獨坐的胡宗憲,將阿狗的神態語言從頭細想一遍,始而興奮,繼而苦悶。興奮的是,倭寇海盜的蹤跡行藏,從今可以捉摸了;苦悶的是,知己知彼,卻根本談不到百戰百勝。張經心存疑忌,不肯稍分兵權;赤手空拳,如之奈何?倘或將阿狗遞來的消息轉告張經,不獨助人成功,於心不甘,而且張經必會追問,免不了就要洩露胡元規他們的計劃,違背了在佛前所作的誓言,等於出賣了共患難的夥伴,絕對不可!

  然則,將通路秘密告訴趙文華如何?想想亦是不妥,趙文華好大喜功,做事顧前不顧後,而且有時候口沒遮攔,不是可共大機密的人。胡宗憲想起一句成語: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」對趙文華正亦應該持此態度。

  想來想去,一籌莫展。到頭來只好丟開,且等阿狗的消息來了再說。

  ▼第十章

  到得第三天,胡宗憲連趙文華派人相請,胡宗憲都託詞婉拒,整天守在公館裏,為的是等候阿狗的音信。

  到得傍晚,胡元規翩然而至,胡宗憲喜不可言,以為必有阿狗的消息來。誰知不然!「三爹,」他說,「我想請你老去喝酒散散心。」

  胡宗憲大失所望;「去你那裏喝酒?」

  「我那裏沒有甚麼好玩。」胡元規向窗外看了一下,不見有人,方始詭秘地低聲笑道:「三爹,你老是巡按大人,照例可以微服私訪的,是不是?」

  話中的意思,是約胡宗憲「微行」,這是件有玷官常的事。但想到胡元規的期望很高,肯以有關身家性命的機密大事託付,自己就決不宜過於拘謹。否則他會誤會自己膽小怕事,又何敢再寄以腹心?

  何況,微服私訪是一個合宜的藉口,更何況有趙文華在撐腰!這樣想下來,他越發覺得無所謂了。因而用興致勃勃的語聲答道:「好啊!我跟你走。」

  說走就走,也不換衣服,兩人連跟班都不帶,安步當車,直向城南而去。

  城南比較荒涼,儘是些菜畦果園,胡元規帶著他穿過一大片金黃的菜花,只見竹林深處有五、六戶人家,一般都是高大的圍牆,雙扉緊閉,靜悄悄地不聞人聲,倒是極好的避囂讀書之地。

  「到了!」胡元規在東首一家門前站住;這家人家剛粉刷過,黑瓦白牆,分外刺眼。黑油大門上,黃銅門環擦得雪亮;胡元規只叩了一下,裏面便有了回音。

  「找誰?」

  「你開門就知道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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