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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「這還不敢說。不過,三爹,」胡元規說,「也有同鄉跟三爹的想法差不多;只不過沒有三爹這樣手握『尚方寶劍』,想也是白想。」

  「如今諒不是白想了!你們的想法,只要行得通,一切在我。」胡宗憲說,「就怕不切實際!即使行通了,於大局無補,亦是枉然。」

  其實,胡元規的一切,不免做作。有血性、重廉恥的徽州人,亦是不少,胡元規就是其中之一。他們有他們的為國除害、為鄉雪恥的計劃;但卻不願與官府合作,因為朝中奸臣當道,有作為的督撫,往往不為所容,結果徒受牽累——徽州人經營典當、經營鹽業,都是有身價的鉅商。一受牽累,事業瓦解,不僅僅「一家哭」;依附在這事業內外的人家,少則數十,多則數百,亦失所恃,這關係太重,不能不格外慎重。

  然而胡宗憲的情況不同。第一、是徽州同鄉,胳膊不會朝外彎;其次,他有才氣、有魄力,能辦大事;第三、跟趙文華處得很好,一旦放手大幹,朝中不會有人掣他的肘。可是,汪直也是同鄉,胡宗憲對他的態度又如何呢?

  如今是很明白的了,也很可以放心的了。不過,他亦不願意將一場大功勳輕易送給胡宗憲,至少限度要取得胡宗憲的承諾,決不洩密,亦決不會獨斷獨行,免得措施不善,累及同鄉。

  打定了主意,胡元規臉上自然而自然地出現神秘而鄭重的表情,「三爹,」他用低沉的聲音說,「我想告訴你一點事,不過要請三爹先在菩薩面前立誓,決不會害我們。」

  胡宗憲聽得這話,興奮而困惑,「你這叫甚麼話?」他說,「我為甚麼要害你們?」

  「不是說三爹存心要害我們,是怕無意中洩露一句話,或者舉動稍疏忽一點,替我們招來冤家,那就家破人亡有餘了。」

  有這樣嚴重的後果,胡宗憲覺得他的要求並不過分。胡元規信佛,特闢一座院落,供設佛堂;胡宗憲拈香下跪,立下誓言,決不相負。然後就在佛堂中,各坐一個蒲團,抵膝密語。

  即令如此,胡元規說話還是有保留的。他只告訴胡宗憲,從杭州到松江,有幾個志同道合的徽州巨商,決心在通倭的海盜中策反驅倭,已經秘密部署了一年之久。此事甚難,牽涉的範圍又廣,所以不求速效,只求踏實。點點滴滴下功夫,則水到自然渠成。

  胡宗憲既驚且喜,緊眨著雙眼並將他的話細想了一遍,料定柘林賊巢中,已有胡元規的人埋伏在那裏,眼前就可利用。

  「好極,好極!你們有為有守、有財有勢,大事必成,我願隨驥尾。」

  「三爹太客氣了!」胡元規略有不安,「我們要防打蛇不成,反被蛇咬,所以步步慎重。有時候想借官府的勢力借不著;如今有三爹來主持,事體比較省力。不過,也不可以操之過急。」

  「當然!露了破綻,倭寇海盜專找了你們來,確是『家破人亡有餘』。你們放心,我一定格外小心。」

  「謝謝三爹!」胡元規說,「我們所希望的就是這個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我們細細商量。」

  名為商量,其實是提出要求。首先,胡宗憲當然也要說一說心裏的話;他的靠山是趙文華,而趙文華與張經不睦。如今永保土兵已到,張經將大舉攻剿,倘或建立大功,則相形之下,趙文華在朝中說話的分量就輕了。甚至調回京裏,亦在意中。到那時,胡宗憲的處境艱難,不問可知。

  「所以,我必得幫趙侍郎先搞點名堂出來,至少要把田州兵所丟的面子找回來。」胡宗憲提出要求:「元規,你們在柘林定埋伏了人在那裏,能不能幫我一個忙?」

  胡元規想了一下問道:「怎麼幫法?」

  「把倭寇海盜的虛實告訴我。」

  「這不一定能辦得到。我先請問三爹,你知道了那面的虛實,又怎麼樣呢?」

  這句話將胡宗憲問住了,想了半天,嘆口氣說:「張總督把我當作眼中釘,決不會派一支兵給我,曉得對方的虛實也無用。如果告訴了他,是助他成功,我又於心不甘。元規,你看,有何善策?」

  「三爹都沒有好主意,我哪裏有。」胡元規沉吟了一會說,「這樣,三爹請先回公館。我回頭派一個人去;三爹有甚麼話問了他再說。」

  「好!」

  「不過,只能三爹一個人跟他談。」

  「那何消說得。」胡宗憲問道:「你將來的那個人叫甚麼名字?」

  「現在還不知道哪一個來,大概姓李的一個後生。」

  原來埋伏在賊巢中的人,還不止一個。胡宗憲越發心喜,告辭而歸,特地關照心腹跟班長壽守在門房裏,一等姓李的小後生到,直接帶到書房來見。

  ***

  姓李的小後生,至多二十歲年紀;神情很怪,一臉稚氣,獨獨生了一雙老熟異常的眼睛。胡宗憲不敢怠慢,親手挪開一張凳子,請他坐了說話。

  「小弟弟,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「我有兩個名字。一個大家曉得的,叫李同,另外一個只有你老跟胡朝奉知道,叫阿狗。」胡宗憲一聽就明白是關照不能叫他李同。他人提李同,也要裝作不知其人。用這樣含蓄的方式說話,足見不凡,便越發刮目相看了。

  「哪個是你的真名?」

  「阿狗。」

  「喔!」胡宗憲笑道,「我們徽州人用這個小名倒不多。」

  「我原是杭州人。」阿狗用杭州口音回答,「從沒有去徽州。」

  胡宗憲大為驚奇,「你從沒去過徽州?」他有些不信,「說得這麼一口純粹的徽州土話?」

  「跟朝奉學的嘛!」阿狗露齒而笑,稚氣可掬。

  「你很聰明!」胡宗憲問道:「你知不知道胡朝奉讓你來見我,是為了甚麼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阿狗答說:「胡朝奉只告訴我,你老要問的話,只有我能回答。」

  胡宗憲細想了一下,恍然大悟,這阿狗就是埋伏在賊巢中的「自己人」。他所負的任務極重,而年紀卻又這麼輕,似乎不大相稱,因而有些躊躇,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充分信任這個孩子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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