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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除她倆以外,阿狗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兩個人,牛道存和周二。牛道存右腳踏在長凳上,右手肘彎撐膝,掌心支頤,偏著頭說道:「阿九,我們認得幾年了?」

  「虧你問得出來!」王九媽吵架似地答道:「牛頭,現在叫我『阿九』的,還剩幾個人?你倒想想看?四十年的老交情,你在我身上『裝榫頭』,你的良心啊良心!」

  「吃到我這碗飯,早就沒良心了!你曉得老交情,再好都沒有,我就是想講交情,方始好好問你。『光棍眼裏不攙沙子』,你說得一清二楚,我馬上叫頂小轎送你回去。」

  「我哪裏有啥不清楚的?」

  「那麼,我再問你。周四官是不是徐海?」

  「我只曉得他姓徐,哪個曉得他是徐海、徐山?」

  「既然曉得他姓徐,為啥幫他冒充周四官?」

  「啊呀,我的牛頭牛大爺!」王九媽雙手一拍,身子隨之前傾,一副遇見無可理喻的人而情急的神氣,「我不曉得說過多少遍了!『吃人一碗,受人使喚』,我們幹的是啥行當,花錢的大爺來了,要打要罵,都隨他高興,何況是交代這麼一件事?牛頭,別人不明白,難道你還不明白,有的是瞞著父母來的,有的躲債避仇來的;有的是怕落個嫖院的名聲,私下來的——為啥叫『單嫖雙賭』?就為的是怕人曉得。嫖客易名改姓是常事,問一問倒是多事了!」

  「你這張嘴啊!」牛道存恨恨地罵道,「陰司裏如果有十九層地獄,那一層就是替你預備的。」

  王九媽笑了,「牛頭,」先深深望了他一眼,「我到底到頭來還有個住的地方,只怕你『回老家』的時候,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。」

  「為啥呀,乾娘!」王翠翹嗲聲嗲氣地,一聽而知是在幫腔,「縣大老爺好比閻羅大王,牛大爺就好比閻羅大王身邊的判官,一本生死簿都在他手裏!這樣子威風的人物,說是到了陰司裏沒有地方住?這是啥道理,我就不懂了!」

  「你不懂啊?」王九媽轉臉問王翠翹,眉掀目張,亂作手勢,將那三姑六婆誇張的神態做絕了。

  王翠翹當然再附和著:「是啊!不懂。」

  「我一說你就懂了。」王九媽一本正經地,「地獄添了一層也只有十九層,第二十層還沒有動工造呢!」

  此言一出,除了王九媽自己,無不掩口而笑。連牛道存都笑了,只不過是苦笑。

  「阿九,儘管你罵我該下第二十層地獄,我還是想幫你的忙。不過你不領情,我可沒法子了!只提醒你一句話:徐海是朝廷要辦的叛逆,你窩藏叛逆,該當何罪?回頭到堂上,聽縣大老爺告訴你好了。這會,你去歇息,我叫人買點心你吃。吃飽了多想想,想通了告訴我,我還是幫你的忙。」

  說完,牛道存向周二使了個眼色,掉身出室。周二便喊人將王九媽帶了出去,王翠翹也起身跟著走,卻被攔住了。

  「你不要走!我有兩句話問你。」

  王翠翹嘆口氣,又坐了下來,懶洋洋地說了兩個字:「問吧!」

  周二先不開口,等王九媽走遠了,方始發問:「王翠翹,你知道你犯的甚麼罪?」

  「我何嘗犯罪?」

  王翠翹高聲爭辯,還待再往下說時,周二雙手亂搖,作出讓步的神態,「我不跟你爭。」他說,「吃官司你也許是第一趟,可總聽人談過吃官司吧?說你是強盜,就拿你當強盜審,說你是反叛,就拿你當反叛審。你的麻煩就在這裏!」

  「甚麼麻煩?莫非還要動刑?」

  「你道不會?我唸兩條大明律你聽:『內外問刑衙門,一應問死罪,並竊盜搶奪重犯,須用嚴刑拷訊。其餘只用鞭朴常刑。』『婦人懷孕犯罪應拷決者,皆待產後一百日拷決。』你可有小徐海在肚子裏?」說著,周二一雙色眼,便盯著王翠翹的小腹看。

  那雙淫邪的眼,實在可惡!王翠翹的火氣,一下子直衝腦門,瞪眼罵道:「有你爹在我肚子裏!」

  周二勃然變色,一隻手已經舉了起來,欲待一掌劈去時,忽又轉為獰笑:「罵得好,罵得痛快!今天晚上也有你痛快的時候。」他的神情又一變,變得平心靜氣了,「王翠翹,我告訴你一個規矩,如果不信,你去問王九媽。鞭朴是籐條抽背脊,拷打是大板子打屁股——剝了下衣打屁股,女人的下衣,誰都嫌忌諱,不願去碰,除非是自己的男人。所以動手的人,得陪你睡一晚當你的男人,才能解得了晦氣。」

  這一說將王翠翹聽得愣住了,好半天才說了句:「誰想出來的這種促狹規矩?」

  「從洪武皇帝手裏,就有這個規矩,王翠翹,我知道,你賣嘴不賣身,受刑不在乎,就不願守這個規矩。對不對?」

  「是啊!周頭,」王翠翹亦頗假以詞色了,「公門裏面好修行!你老行行好吧!」

  「求人不如求己!只要你說了實話,我跟牛頭,包你無事。」

  王翠翹沉吟不答,臉上是莫測高深的神氣。在窗外的阿狗,開始緊張了。

  「王翠翹,你何苦?我給你想想真划不來!」周二不容她多思索,一句緊一句地攻到她心裏,「徐海如果真待你好,你替他頂罪,也還值得。他好甚麼?闖了禍,死人不管,溜之大吉,這種人『沒種』!你鼎鼎大名的紅姑娘,害在這樣一個不成名堂的人手裏,傳出去當笑話講,你王翠翹三個字也一文不值了。」

  這幾句挑撥的話很厲害,尤其是最後一句。王翠翹本是爭強好勝的性格,加以久歷風塵,對如何叫做「有面子」,另有一種講究,容忍看成懦弱,霸道視為堅強。像徐海這樣一身作事一身不敢當,不像個男子漢,確乎是件很不光彩的事。

  轉念到此,心裏倒有些活動了,臉上也就有了變化。阿狗看在眼裏,大為著急,恨不得破窗而入,提醒王翠翹:不要上周二的當,徐海那裏是「沒種」?昨天晚上不是我攔住,他早就來自首了。

  「王翠翹!」只聽周二又開口了,「我勸你的是好話!你想想,我跟你無冤無仇,為啥要騙你?說句老實話,在你身上能做好事樂得做,做了只有便宜,不會吃虧。你如果不相信,我找個保人給你。」

  「這倒是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怪事。」王翠翹笑道:「我是犯人,你是捕頭,捕頭向犯人交保,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。」

  「不相信,我做給你看!」周二蹲下去,面對面地向她說道:「你的客人,都是有面子的人物,隨便你挑一位,我去請了來,讓這位保人跟你說:你說了實話,包你無事。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這倒也是個辦法,等我想一想。」

  「好!你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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