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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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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著,手上加了一把勁,五隻手指,就似五隻鋼鉤一般,掐進徐海的肉裏,疼得他滿頭大汗,不由得極口告饒。 「五叔,五叔!我領教過你的『鷹爪功』了。你老人家鬆鬆手!」 「要我鬆手,先要你鬆口。」 「是,是!我當和尚就是。」 四空鬆了手,徐海捋袖細看,左臂上五條紅印子,猶自火辣辣地痛。 「你當和尚,於我甚麼好處?我是救你。」四空氣靜地說,「你不願意也隨你,趕快替我走!我不是怕你連累我,是怕你連累開化寺。你曉得的,當今皇帝寵道滅僧,戒壇說法,尚且嚴禁,如果發覺你在這裏,拿開化寺安上一個窩藏奸人的罪名,怎麼得了?」 「五叔的好意我知道……」徐海沒有再說下去。 「你可少在我面前掉花槍!」四空忽又換了副神色,「你平日好以英雄自命,英雄就是能提得起、放得下。阿海,放下屠刀、立地成佛,英雄也好,菩薩也好,總要在緊要關頭,把握得住。你的一生,就在此刻一轉念之間。千萬不可自誤。」 「五叔的開示,我也知道是好話。無奈有件事提得起、放不下。」 「好,你說來看看!」 「五叔請想,我倒是託庇佛門,也許可以逃過一場災難。瓦子巷一老一少,無端為我受累,莫非我就能拋得開了?」這句話將四空問住了。沉吟了好久,方始問道:「為今之計,又待如何?」 「我也還想不出甚麼好辦法。不過,這時候教我削髮受戒,胸中橫亙著這一段心事,便是六根不淨,向佛未免不誠。」 四空心想,說來說去,嘴皮上還是耍不過他。只是他的話在理上,自己就不能動蠻,只好再跟他商量,如何脫王九媽與王翠翹於累,了卻他這段孽緣。 「我在想,」徐海又開口了,「那個阿狗很管用,也很靠得住,若非今天,明天必有信息。看是如何,再作道理。總歸我答應了五叔,這個和尚就算當定了。」 「也罷,暫且依你。」四空怕王家的官司難了,拖住了徐海,特意先開導他:「你們是前世的業債,王九媽與王翠翹是前世少欠了你的,今生還報。你如果能救得她們出來,因果兩訖,自然是好事。不然,你只要皈依佛門,懺悔宿業,也就一了百了,無須為她們牽腸掛肚。」 「是!」徐海依舊堅持原意,「只等阿狗來了再說。」 *** 這時候的阿狗,正在偷看王九媽與王翠翹被訊——他的本事很大,也得力於徐海給他的那幾兩銀子,不惜工本,採辦時令鮮花,裝得滿滿一籃,趕到縣衙門後面,拉開一條極清亮的嗓子,喊一聲:「賣花!」 這是專門喊給縣衙門小廚房的一班丫頭聽的,果然,立刻就見小門開啟,將阿狗喚了進去選花。花好而且便宜,隨便給價,決不爭論,他甚至自動地饒上一兩朵。有人便問:「阿狗,你可是發了財了?要不就是偷來的花,做沒本錢的生意。」 「不是,今天我沒有心思做生意。賣光算數,以後也不賣了。」 「為甚麼?」 「我的乾娘出了事,在『坐班房』。阿姊,你想,我哪裏還有心思做生意。」說著,揀一朵紫紅瓣、黃蕊的菊花,為她佩在辮梢上,「這朵好!送你。」 「真不好意思。」那丫頭問道:「你乾娘為甚麼『坐班房』?」 「我也不大清楚,只曉得讓刑房牛大爺抓了來了!她家裏急得要命。我乾娘年紀大了,只怕她受不得起,吃不得苦,一命嗚呼。」 這個丫頭名叫春紅,是二姨太太娘家的遠親。今年才十四歲,生得很纖瘦,美在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,一望而知「人小鬼大」,跟阿狗恰好是一對。此時不知是動了惻隱之心,還是白戴了他的花,覺得不好意思,或者春心潛動,情苗暗滋,總覺得阿狗可憐,非幫幫他的忙,心裏不會好過。 可是她發覺已有人在注意她了!如果再跟阿狗談個沒完沒結,回頭姊妹們一定會取笑不休。這樣想著,便背著人向他呶一呶嘴,使個眼色,然後掉轉身子,很快地走了。 阿狗知道有了路子。雖還不明白她的用意,但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,已明白告訴:若不是那班討厭鬼在看著,還可以跟你談下去。既然如此,不必再磨辰光。於是賣花越發「放盤」,最後還剩下七八朵揀下來的花,送了燒火老婆子,笑嘻嘻地走了。 他不曾走遠。只在那條平靜的長巷中打轉,走過來,踱過去,眼睛只望著小廚房的門。心裏不斷在琢磨春紅的暗示,料定她必有下文。 這樣等了有一頓飯的功夫,果不其然,小門啟處,探頭出來張望的,正是春紅。 「阿姊,」阿狗連蹦帶跳地奔了過去,「我在這裏!」 「你倒沒有走。」她是有意提高了聲音說話,「二姨太交代,明天多帶好花來挑。」 「有數了!」阿狗也是高聲回答。 「你的乾娘,」春紅朝裏看了一下,悄悄問道:「可是王九媽?」 「是啊。」阿狗又驚又喜地問道:「阿姊,你怎麼知道?」 「還不是一問就清楚了。」春紅面有得色,「我做件好事,替你託好人了,你到頭門口去找章二爺,見了面,你只說你是二姨太的親戚,有事拜託。甚麼事,你自己跟他說。可弄清楚了,頭門上有兩個章二爺,一個弓長張,一個立早章,你要找立早章。」 春紅說一句,阿狗應一句,等她說完,作了一大揖,眉開眼笑地說道:「阿姊,多謝,多謝。你待我的好處,我一定會報答。」 「哪個稀罕你的報答?」春紅將臉一揚,又很快地將頭一扭,長辮子飛了起來,幾乎掃著阿狗的眼角。 ▼第六章 官宦家的規矩,阿狗懂得不少,春紅口中的「二爺」,便是縣官的聽差。到得頭門上,先向人私下打聽,有個三十多歲,人長得很體面的,才是立早章「章二爺」,名叫章文,是伺候「簽押房」的聽差。 春紅找對人了!他心裏在想,是簽押房伺候縣官看公事的聽差,牛道存當然要賣賬。聽春紅的口氣,二姨太一定很得寵,聽差都得賣賬。既然如此,不可蹧蹋了這個人情,百聞不如目睹,索性求他帶自己到班房去看一看王九媽。 「小老弟,這可不大方便!」章文躊躇了好一會,無可奈何地說:「是二姨太交代下來的,我不能不替你想辦法。這樣吧,你只好躲在窗子外頭看一看。」 阿狗欣然應諾,跟著章文進了頭門,往西一轉,入眼有一座門禁森嚴院落,內中三明兩暗五間「班房」。捕快有事辦事,無事休息,都在這裏,捕獲人犯,偵訊問供,暫時羈押,也在這裏,王九媽與王翠翹,亦不例外。 那五間班房,坐西向東,偵訊犯人,是在最靠北的一間,阿狗被章文帶到西窗之下,從窗隔縫隙中向裏窺望,恰好他想見的人對面——王九媽白髮飛蓬,眼泡浮腫,臉上的厚粉掉了好幾塊,皮肉白的白,黃的黃,形如鬼魅。比較起來,王翠翹倒不顯得狼狽。在塊草荐上,扭著腰一手撐地,半跪半坐,另外一隻手不斷地撂著披散的長髮,竟有些意態悠閒的樣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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