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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六


  理解到此,自然應諾不辭。不過,到底是怎麼回事,至今還不明了,心裡怎麼能過?因而毫不思索地答說:「好!我馬上回去。那面請放心,一切有我,敷衍個三兩天的本事我還有。可是,什麼叫『冤孽』?總得讓我也知道啊!」

  「當然要讓你知道。長話短說,天水志在奪豔,假借相府嚴夫人起佛樓,要找尼姑去照料香火的名義,將翠翹起來了!胡總督找我,就是為了商量這件事。辦法已經有了,就差半天的功夫,目前還有挽回的可能。大致如此,細節沒功夫談了。」

  阿狗緊咬著嘴唇,一語不發,臉色由白轉紅,由紅轉青,相當可怕。羅龍文與胡元規都很不安,亦都用憂慮而帶些乞求的眼光看著他。

  阿狗深深吸了口氣,將滿腔怨憤硬壓了下去:「好吧,有賬將來算。」他跺一跺足,掉頭就走。

  胡元規急忙追了上去,「小兄弟,」他說:「唐僧取經九九八十一難,功德快要圓滿了,你千萬忍耐!明天,不論怎麼樣,我會派人送信給你。」

  「一定!」阿狗重重地說:「一定要給我信,愈早愈好!」胡元規答應著,一路諄諄相勸,一路送他出門。然後,定一定心,將全盤情況想了一遍,才回到原處跟羅龍文去商量一切。

  「我在想,事情還不要緊。翠翹是何等角色,即或不能脫身,總想得出閃避的法子。話再說回來——」羅龍文突然拿話頓住了。

  「不是要說回來嗎?」胡元規催問:「怎麼一去不回了?」

  「說起來是小人之心。」羅龍文仍舊躊躇了一下才說出口,「就算失身給天水,在她亦不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;一了百了,倒也乾淨。」

  胡元規面無表情,好一會才說:「這話,你我只能擺在心裡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!」羅龍文說:「只你我知道就行了。這一層且撇開不談,只談如何去找人?」

  「我就不懂。不但翠翹不見,怎麼連陸太婆也毫無蹤影?」

  胡元規說:「我看只有先找老趙去打聽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老趙倒是比他主人還高明些。」羅龍文仍舊是「長話短說」:將跟胡宗憲與趙忠見面的結果,扼要為胡元規說了一遍。

  「怪不得!我心裡本就在懷疑,老趙就算作惡,也不能出這荒唐的主意!如今事不宜遲,總要先跟陸太婆聯絡上了,才能瞭解真相,對症下藥。走!找老趙去。」

  正待相偕出門,典當的小徒弟來報,有陸太婆派來的人求見胡元規。胡、羅二人又驚又喜,立即出見,一看認識,是陸家經常跟隨老主母出門的老婆陸森。

  「羅師爺也在這裡,就更好了!」陸森說道:「我家老太太著我來奉請;請兩位勞駕到我家大小姐那裡,有極要緊的事商量。」

  「好,我們知道了,馬上就走。」

  「管家,」羅龍文接著胡元規的話問:「你家老太太一直在哪裡?」

  「一直在趙大人公館。」陸森答說,「此刻才回我家大小姐那裡。」

  「喔,你家幹小姐呢?」

  「跟老太太在一起。」

  羅龍文與胡元規交換了一個寬慰的眼色,同時也取得了默契,要行商議一下。於是胡元規說道:「管家你請先回去,我跟羅師爺馬上就來。你們大小姐家,我也認識,不勞領路了。」

  等陸森一走,兩人商議是不是先通知了胡宗憲,再跟陸太平去見面。胡元規主張一個去陸家,一個去看胡宗憲;羅龍文認為先一同去了陸家,再跟胡宗憲見面,才有用處。最後折衷,仍然同赴陸太婆之約,不過由羅龍文先寫一封信,將此事約略告知胡宗憲,讓他心裡先有一個準備。

  ※ ※ ※

  是在陸大小姐家的內廳見的面,女主人照俗例不見男客而回避,下人因為事涉機密而回避。當然,王翠翹是隨著義母而出見的。

  母女倆的表情大不相同。陸太婆生氣之中帶著些焦憂,而王翠翹是出奇的平靜,就像秋水深潭那樣,望過去紋風不動,卻令人興起一種莫名的戒懼。

  「我活了六十多歲,第一遭遇見今天這種怪事。」陸太婆強抑著氣憤說:「我真不知道從哪裡談起了!」

  「就從到了嘉興談起好了。」羅龍文問:「是不是到了法雲庵?」

  「哪裡?」陸太婆說:「一上岸,兩頂轎子,坐上去放下轎簾,外面的路徑完全不知道。一下了轎才發覺,好大的一座廳,哪裡是什麼法雲庵?一問,才知道是趙大人的公館。」

  「趙大人呢,見了面了?」

  「當然見了面。他倒說得好,說想想法雲庵不方便,所以直接接到他公館。說了許多客氣話,一雙眼睛——」說到這裡停了下來,只看著王翠翹。

  「娘!」王翠翹說:「老實說好了。怕什麼?」

  陸太婆點點頭說:「說起來真是笑話,那雙眼睛緊盯著翠翹不放。我看看不是路,站起身來想走。你道趙侍郎說什麼?他說,私事談完了,還要談一件公事。馬上改口說:也不完全是公事,半公半私。」

  羅龍文接著她的話說:「是相府的命令,可也只是嚴老夫人的事,所以說,半公半私。」

  「原來,羅師爺已經知道了!」

  「是胡總督告訴我的,」羅龍文說:「你老人家只講趙侍郎跟你說了這件事以後的情形好了。」

  「他說了這件事以後,我愣住了!心裡只是在想,世界上哪有這樣奇怪的事?當時板起臉對他說:『翠翹已經還俗了,如今是我的乾女兒,而且我已經作主拿她許了給人家了。』這幾句話回得算決絕了吧?哪知道趙侍郎若無其事,只說,這些情形我都知道。為了大局,只好委屈翠翹姑娘。羅師爺你說,這哪裡是當朝一品的大官,簡直是地痞流氓不要臉耍賴的行徑。」

  「真是,沒有想到他這麼憊賴。」羅龍文問:「那麼,太平你是怎麼答他呢?」

  「我說,我不管大局不大局!我只管我一家子的事。嚴老太太雖然是宰相夫人,我陸家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。她起佛樓,管我家什麼事?要我乾女兒去替她照料香火,辦不到!」

  「好痛快!」羅龍文笑容滿面地:「太平,我真服了你!」

  「唉!」陸太婆長歎一聲,「洩氣!」說著,不斷地搖頭。

  「娘!」王翠翹忽然撲倒在陸太婆面前:「女兒不孝!不過,女兒實在有苦衷。娘,你不要生氣!」

  「我不是生氣,我是難過。」

  何以忽有此令人全然不解的場面?羅龍文與胡元規都忍不住了;不允而同地俯身向前,定眼注視。

  「你跟兩位說吧!」陸太婆呶一呶嘴:「我到現在還想不通,你為什麼要這樣做?」

  王翠翹點點頭,站起身來,回歸原座,靜靜想了一下才說:「羅師爺,胡朝奉!當時的情形,一時也無法細說,歸根結底一句話:趙侍郎什麼都不顧了!非得而甘心不可。事情既然如此,只好歸之於冤孽氣數。所以我違背我娘的意思,挺身出來答應他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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