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一九二


  陸太婆對這四樣聘禮,非常中意。價值不菲,固見得男家對女家的尊重。古鼎及宋版詩經所溢發的書卷氣,更能與陸家的門第相配,因而讚不絕口;同時想到徐海有這樣為他費心的朋友,確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。

  及至賓客下人,分班稱賀已畢,時將入暮,該是開席的時候了,卻還有一位最緊要的賀客未到。羅龍文不免微感焦急,將胡元規拉到一邊,有話要問。

  「總督怎麼還不來?今天這台戲唱得很圓滿,不要在『大軸子』上泄了氣!」即來照羅龍文與胡元規的設計,這天要對徐海與王翠翹作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,千回百折,種種委屈,在今天這個場面中,差可彌補。一切歉疚不安,亦要在胡宗憲的懷酒慰勞中,完全消解。而以後徐海遠涉風濤,收功異域;以及王翠翹安身立命,圓滿歸宿,更要胡憲宗到場,親自向徐海夫婦致意,鄭重向陸太婆拜託。如果胡宗憲不到,這台戲是草草終場,一無精彩可言了。

  因此,胡元規跟羅龍文一樣,亦頗關懷;不過,他比羅龍文更沉著,想一想說道:「再派人去催,哪怕喜酒吃一夜,也要把他等了來。」

  「好吧!好在沒有外客,只要他准來,多等一會不妨。」

  於是,由羅龍文派了他跟胡宗憲之間往來通訊,遞慣密件的親信跟班,其一起快馬,直奔嘉興。二更時分,帶回來一封覆信,是胡宗憲的親筆,說趙文華有事約談,無法分身前來親自道喜;請羅龍文向陸太婆代達賀忱。信末又贅了一句:「甚盼馳回一晤,並密。」

  另外有個朱紅大封套,寫明「賀儀」,封套未曾封口,內裝一張朱印燦然剛剛上過稅的「紅契」,是一所座落嘉興城內的住房,戶主徐海。這份賀禮很別致,也很貴重;羅龍文便連胡宗憲的信,一起交給了徐海。自己又親自向陸太婆去說明其事。

  陸太婆心中不免怏怏,但表面不動聲色,「那也是沒法子的事!」她說:「只是害大家餓了好半天,開席吧!仍舊請兩位大賓老爺陪陪新貴人。」

  「都不是外人,我看,」羅龍文提個建議:「不必分內外了,都合在一起坐!太平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「羅師爺別問我,我是最好熱鬧的。」

  於是,喜筵都開在廳上,正席東西兩桌,一面是羅、胡二人陪徐海;一面是陸太婆與阿狗陪王翠翹。此外在廊上又擺了七八桌,將退廬上上下下及附近的鄉人,都召了來大嚼,也虧得如此,場面才不致過於冷落。

  安席入座,徐海與王翠翹遙遙相對,既不能口談,亦無法目語,兩人心裡都有一種不辨悲喜,只覺得距離遙遠的感想。

  ※ ※ ※

  三更散席,羅龍文只和衣打了個盹,五更時分便已騎馬上路,回嘉興去赴胡宗憲的約。

  書齋相見,羅龍文入目心驚,胡宗憲雙眼深陷,面色灰敗,一副久病不愈的倒楣相,不由得失色說道:「總督,你的氣色壞透了!」

  「不是氣色壞,是心境壞。這一年多來,心力交瘁,真怕會支持不下去。」

  玩味語氣,是受了很大的打擊。羅龍文知道,他這時需要很有力的支援,所以加重語氣安慰他說:「總督,你不要洩氣!什麼大風大浪都經過了,怕什麼?」

  「我確是怕!不是怕雷霆之怒、斧鋮之嚴,只覺得人心可怕!不管你如何委曲求全,不能動人絲毫惻隱之心,我真不知道人與禽獸所異者何在?」

  「感觸很深。」羅龍文平靜地問。「可能見告?」

  「不但要告訴你,還要跟你商量。昨天,我正要動身去給陸家道喜,天水派人來請,說是立等見面。見了面,他裁下一條紙給我,說是嚴相府來的信。你猜上面寫的是什麼?」

  「猜不出。不過,我不明白,為什麼只裁下一條呢?」

  「那當然因為信中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很多,所以只裁下與我有關的一段給我——」

  「請慢點,」羅龍文說,「容我再打個岔,可是東樓的筆跡?」

  「不是!不過,這沒有關係,夜半宮門出氣紙,未必就是御筆!而什麼大事都能處分,就因為沒有人敢假冒。這情形也一樣,只要是相府專差遞到的信,就是宰相的鈞諭,至於什麼人的筆跡,並沒有關係。」

  「是了!請說吧,那張紙條上說些什麼?」

  「說是相府歐陽夫人,新建一座佛樓,要召四名比丘尼承應齋供之事,叮囑天水物色。這四名比丘尼,要儀態嫻雅、語言輕妙,其中,」胡宗憲突然提高了聲音:「特別指定一個人,非羅致入京不可。這個人的法名叫做悟真!」

  「悟真!那不是王翠翹嗎?」

  「是啊!天水也告訴我,就是王翠翹。」

  「王翠翹還俗了!」羅龍文大聲說道:「而且也嫁人了。」

  「不錯!我也是這麼告訴他,你道他如何?他笑笑跟我說:「汝貞,你何必為了一個女人,攪壞了大局?」

  「這,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無非要脅之詞。此事不成,招撫汪直的計畫會落空,徐海也可能有不測之禍。這都是可以想像得到的。」

  羅龍文默不作聲,通前徹後想了一遍,方始問道:「那麼,總督,你的意思怎樣呢?」

  「我,」胡宗憲指一指地上說:「在這裡走了一夜,還是一籌莫展。」

  「也不至於那麼為難。將來怎樣且不說,眼前先使條緩兵之計,總是不錯的。」

  「啊!緩兵之計!」胡宗憲很注意地問:「倒要好好聽一聽。」

  羅龍文建議胡宗憲,儘管答應趙文華,達成相府的要求。但事緩則圓,必得慢慢設法勸說;總在年前年後,一定將王翠翹送到京裡。這就是所謂緩兵之計。

  「這樣做法,自無不可。」胡宗憲問說:「到了年前年後,可又怎麼辦?」

  「那就要看總督的意思了。能拖則拖,不能拖則硬挺。」

  「挺不過去呢?」

  羅龍文心想,這不是明知故問?挺不過去當然自己作個抉擇,是不負徐海呢,還是寧可不要紗帽?

  見他沉默不答,胡宗憲歎口氣說:「唉!小華,你別以為我沒有想過,我想得很深。說到頭來,個人的榮辱得失,無足重輕;國家的憂患,地方的禍福,才是最要緊的。」

  「說是這麼說,我卻不相信王翠翹一個人的關係有這麼重大。」羅龍文躊躇了一會,終於將不願說的一句話說了出來:「所關者,不過總督的前程而已!」

  他的意思是,眼前跟趙文華虛與委蛇,不讓徐海知道有這回事;好讓他依照原定的計畫,去勸汪直來歸順。及至汪直就撫了,大事已了;那時胡宗憲對趙文華食言,無非招致對他個人的報復,至多前程不保。這也就是說,胡宗憲所感到的為難,不過個人的得失看不開,說什麼「國家的憂患,地方的禍福」,都是官話。

  這隱然的指責,近乎誅心之論,份量很重。話是說出口了,羅龍文自有不安之感;轉念又想,既已如此,索性就說明白些。

  「其實,我亦不相信是相府的來信,根本就是天水自己搗的鬼——」

  「慢來!」胡宗憲打斷他的話問:「你是何所據而雲然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