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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八


  「來吧!」她向徐海招呼,「雖是六安茶,香味還不壞。」

  徐海眨了兩下眼,走過來坐下,王翠翹便取一杯放在他面前,自己也取一杯在他對面坐下,慢慢啜飲著。

  原來,這就是她平時照料徐海起居的生活之一,徐海是在虎跑寺養成的這種品茗的習慣;而王翠翹是早就熟悉茶事的,嗜好相同,情趣益深,每當臨空對坐,一盞在手,徐海常說:人生在世,要富貴何用?但願能長享這種清福,於願已足。此刻,王翠翹就是希望能藉這份「清福」,喚其他的回憶。

  而在徐海,聞到茶香,朦朧地有著「似曾相識」之感;苦苦思索,卻想不起在哪裡喝過。因而神態反更恍惚。

  「你喝嗎?」王翠翹將溫軟的手掌,撫在他的手背上。「是了!」徐海脫口說道:「我們以前常在一起喝茶!」

  「啊!」王翠翹的眼睛都發亮了:「你到底想起來了。」

  「想不清楚。」徐海搖搖頭,「記得不是在這裡。」

  「當然不是在這裡。」王翠翹說:「這裡我還是第一次來。」

  「我記得我來過,只不記得是跟誰一起來的。」

  「阿狗!」

  「嗯,阿狗。」徐海說:「好象還有人。」

  「我想得起,你跟我說過。」王翠翹略想一想說:「還有胡——」

  「胡總督!」徐海脫口說道,「是胡總督,不是,」他又搖搖頭,「是胡朝奉。不過,我記得那時候是跟胡總督去過的!不在這裡,是在哪裡呢?」他敲敲額角,「我的腦筋壞了。」

  這是在轉機的緊要關頭上。王翠翹一面替徐海斟茶,一面在思索。跡象是明顯的了,徐海所受的刺激太多,而又未能及時宣洩,以致釀成這種恍恍惚惚的模樣,說起來就是一個瘋子!只是症候不深,及早診治,大有希望而已。

  能在片刻之間就出現轉機,在她自是一大鼓勵,益增信心;因而也自然而然地浮鋪警惕,不可急於求功;病急才亂投醫,既然病有轉機,何須亟亟?應該謀定後動,方為正途。治瘋子是用什麼辦法?她靜靜地在想;思慮集中,平時從未回憶過的事也想起來了——她記起在杭州一次跟王九媽到東嶽廟去燒香的情形。

  東嶽廟是浙江省城隍神的廟。城隍是陰司的地方官,因此有省城隍、府城隍、縣城隍之分。而城隍又往往在生前是好官,聰明正直,歿而為神,被人傳說做了城隍。浙江省的城隍,傳說在宋朝是文天祥,到了明朝,由周新接任。周新是永樂年間的浙江按察使,廣東南海人。他在浙江的遺聞逸事,在一百五十年以後的嘉靖年間,依然傳播人口。

  相傳周新騎馬到杭州接任時,有無數綠頭蒼蠅迎馬頭而來,他便細察蒼蠅的來路,策馬到了一處不知名的曠野之中,在荒煙蔓草之中,發現一具屍體。下馬仔細調查看,在屍體的口袋中,發現一顆木頭圖章,這種木頭圖章的形制,是布商所用。周新心中有數,進城接事以後,密密派人到市面上去買布,特別叮屬,哪一起布是向什麼人所買,必須記得清清楚楚。

  買來的布,每一起上都鈐著小印,周新逐一檢查,終於發現有與死者所懷圖章的印文相合的,捕來賣主,一訊而服,果然是件見財起意的命案。

  又有一次,有人來投訴,自道是個商人,經商回來,為了鄉關已近,趕路誤了宿頭,時已入暮而離家尚遠,恐怕獨行遇盜,所以將賣貨所得的幾十兩銀子,藏在一個奇廟的石階下面,十分隱秘。誰知第二天去取時,竟已不翼而飛,請求查緝。

  周新問明,此事除了商人歸家告知妻子以外,沒有跟任何人說過。於是周新便傳了此人的妻子來問,一問問出姦情。原來商人半夜到家時,他妻子的外遇還躲在床底下,聽說有此藏金,一早捷足先得。

  又有一次,周新微服私訪,冒犯了一個縣官,縣官本來要嚴刑拷打,但聽說周新要來視察,恐怕查到獄中,追問因何身受重刑?諸多不便,所以暫時監禁。而周新便在獄中私訪,打聽到了縣官許多貪贓枉法的事實,於是揭奇身分,告訴「牢頭禁子」,他就是浙江按察使周新。縣官得報大驚,磕頭謝罪,而周新毫不寬假,上奏彈劾,這個縣官被革職查辦。

  不幸地,這樣的好官卻死得很慘,原因是為了保護地方,得罪了錦衣衛,以致遭禍。

  那時錦衣衛的都指揮使,亦就是坐在現在陸炳這個位子上的人,名叫紀綱。人不符名,所作所為,哪裡有什麼官紀朝綱在他心目中。所派出去辦案的校尉,皆著白靴,名為「番子」,到處騷擾,無法無天,沒有一個地方官不頭痛的,唯獨周新例外,在浙江遇到番子胡作非為,必是斷然逮捕。因此,錦衣衛的人都怕到浙江,當然對周新也是恨之刺骨了。

  伺機報復,已非一日。一次周新進京,紀鋼手下在涿州逞兇,竟爾遇害,浙江的百姓感念遺愛,傳說他接替文天祥,當了浙江的都城隍,俗稱「東嶽大帝」,一百多年來,東嶽廟的香火極盛,每年九月裡「東嶽大帝」生日,演戲酬神外,還有好些很奇特的節目,其中之一名為「審瘋子」。

  原來東嶽廟就象陽世的地方官衙門一樣,三班六房,一應俱全;當然都是泥塑的像,但遇到「審瘋子」時,即由廟會中的執事裝扮差役。被審的瘋子,在陰氣森森的深夜,鐵索鋃鐺地地牽上堂來,動刑威嚇,居然有被嚇好了的,但也有就此嚇死了的。

  「審瘋子」的情形,王翠翹跟王九媽遇見過,多少年以後,她一想起來,猶有餘悸。不過,那次她所見到的瘋子,一審的效果驚人,沒有幾天,痼疾俱消,因而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此刻回想,不由得自問:能不能把阿海也送去審一審?

  一念剛起,旋即自我打消,她覺得徐海沒有到那種必須受「審」的程度。不過,「審瘋子」的用意,可以師法,稍稍給他刺激,有益無害。

  「翠翹,我好幾年沒有見到你了!」

  說這話見得他仍是神智不清,但無論如何是他自己先開口說話,即是一件可喜之事。王翠翹愉悅地笑了。

  這一笑,招來了一句她想不到的話:「你仍舊跟從前那樣動人!」他說。

  這句話就一點都沒有瘋子的意味了,「真的嗎?」她問,眼睛格外亮,因為含著淚水。

  「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?總之——唉!」他歎口氣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這又有一點不大對了!不過王翠翹並不失望,她心裡已有準備,片刻相處,能有這樣的結果,說起來實在也很不錯了。

  「你不要歎氣。」王翠翹說:「從前,我從沒有見你歎過氣。」

  「從前是英雄。歎什麼氣?」

  「現在呢?現在莫非不是?」

  「現在?」徐海露齒而笑,白毿毿地有些怕人,「現在是狗熊。」

  能說這自嘲的話,又不像瘋子。王翠翹恍然大悟,阿狗的看法確有道理,徐海只為落其無聊、抑鬱深積,以致如此。

  如果能把他的英雄之氣振作起來,病就去了一大半了。這樣想著,口中便說:「照我看,世界上只有能忍人所不能忍的人,才是大英雄。」

  徐海苦笑著答道:「這樣的英雄,不做也罷!」

  這就充分顯露,徐海只是意志消沉,而非精神錯亂。對一個半瘋的人來說,這是突奇障礙的一大進境。王翠翹非常高興,笑得更嫵媚了。

  「我好饞!」徐海說道:「好久沒有喝這樣的茶了!喝下去腸子裡的油都刮得掉,更加餓火中燒。」

  「說得這樣可憐!」王翠翹意興很高地問:「你想吃什麼?我做給你吃。」

  「我想吃甜食。尤其是棗餅!」說著,徐海咽了兩口唾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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