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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七


  「這樣出爾反爾,可害了趙侍郎了。這且不去說它;我倒問你,你說『另外請人』,想請什麼人呢?」

  「我義父沒有跟我說,照我想,大概是胡總督。」

  羅龍文將他的話,從頭細想了一遍,發覺還有最要緊的一件事沒有問:「趙侍郎告訴我,你要單獨見他。如果趙侍郎接見了,你預備跟他說些什麼?」

  「不是說些什麼,是問些什麼!」

  「這話我又不懂了!」

  「很好明白的。我當然說我義父如何忠順。然後就看他的意思,拿話套話;這一談下來,他為人如何,心裡是何打算,以及跟胡總督是和衷共濟,還是各幹各的,就統通都知道了!」

  「原來也是試探之意。」羅龍文反問,「現在情況的變化,出乎你的意料,你又怎麼辦呢?」

  「那就要請教你老羅!」

  由此開始,便都是羅龍文的話了。名為趙文華派來的人,看來卻像是幫汪直的忙;而實際上,他是要利用這個機會,解除徐海的困擾,毛海峰多少也瞭解他的意向,反正他只要能讓他義父安返故土,一家團圓,此行就算不虛;至於如何讓人利用,他是毫不在乎的。

  ※ ※ ※

  覆命之時,是趙忠陪著羅龍文一起去的。當然,這是出於羅龍文的要求,為多一個人幫腔,更易於說服趙文華。「汪直確有投誠之意,毛海峰的話說得很率直,我倒不便學給大人聽!」

  這是欲揚故抑的手法。趙文華知道話不好聽,但也不能不聽;好在心裡已有準備,不好聽就當作不曾聽見好了。於是他說:「不要緊!你說。」

  「汪直的意思,做官的當然看他們是草寇;對付草寇,不必講什麼信義。只要能斬草除根,上對得起皇上,下對起百姓,對草寇不講信義,是問心無愧的!」

  「這倒是搔著癢處的實話。」趙文華笑道,「也不算什麼難聽的話。」

  「大人不見怪,我就可以放膽說了。汪直道是,他這一把年紀,不死在刀兵之下,不死在風濤之中;回心向善,反落個身首異處,那是自己對不起自己,死難瞑目。」

  「我答應,不教他身首異處就是。」

  「我也這麼跟毛海峰說。趙、胡兩位大人都是一樣的心思,只要投誠,一定奏請朝廷寬赦;皇上對趙大人言聽計從,所以趙大人答應了,就算數了。毛海峰回答我說道,這話,他也跟義父說過,官軍沒有殺降的道理。哪知汪直說出一句話來,不但毛海峰無話可答,就是我,」羅龍文裝得很吃力地說:「我也覺得有點說不響。」

  「是怎樣一句話?」

  「汪直問毛海峰:你說官軍不會殺降,那麼葉麻、徐海他們在哪裡?」

  「這,這情形不同的。葉麻之流,罪惡照彰,而且並非真心投誠,只是借此脫困而已。而況,徐海亦沒有死!」

  羅龍文就希望他說這句話,立即接口:「這就是汪直托陳可帶信,要徐海跟他去接頭的緣故。因為陳可跟他說的話,意思跟大人的話差不多;汪直為了要證明,所以要見了徐海本人,才肯相信官軍不會殺降。」

  趙文華與徐海有著解不開的死結。這個死結牽絲扳藤,重重疑惑誤會糾纏而成:第一,他始終認為徐海由海盜變和尚,由和尚又變為海盜,行藏詭秘,決非善類;第二,他一直覺得胡宗憲與徐海之間,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在;第三,他疑心徐海的財富驚人,不知有多少江南舊家的珍藏,落入他手中?譬如胡宗憲送趙忠那方岳武穆的硯臺,一定出於徐海的貢獻;第四,他自以為此行事事差強人意,唯一的缺憾,就是徐海漏網,將來回朝覆命,這一點無法交代;第五,最令他不服氣的是,徐海似乎處處有辦法,事事拔頭籌,譬如王翠翹,這樣豔聲遠播的名妓,亦竟為徐海所占,而且為他削髮出家!此人到底何德何能,而能如此風光?

  想到最後一點,趙文華心裡總會泛其一種難以形容的酸味,什麼事都鼓不起興致,恨不得即時就把徐海抓了來,綁上法場,一刀斬訖。

  如今聽得羅龍文的話,又平添了一段委屈;看起來竟真的少不了徐海!自己到底輸給他了!可是,認輸並不是服輸。

  往來蹀躞,思前想後,好不容易將心中的波瀾平伏下來,只考慮公事,亦有許多疑問,須先澄清。

  「小華,」他說,「既然你們都以為非徐海不足以招致汪直,我亦無話可說。不過,我不能無疑。」

  羅文龍見此光景,說話格外謹慎,想一想答說:「大人高瞻遠矚,必有我們所見不到的地方。此事所關不細,當然要信得過才能派出去;請大人明示可疑之處,以便進一步研究。」

  「研究倒也不必,你們對徐海所知,一定比我多得多,只要解釋就行了。」趙文華說,「第一,徐海到底找得到找不到?」

  說找得到,似乎坐實了有勾結;但如說找不到,就一切都不必談了。兩難相權,總不能自己否定自己;羅龍文便即答道:「大概可以找到。」

  「第二,能找得到徐海,是因為他未曾出海;出了海,可就難說了。你們不以為他會一去不歸?」

  這就不盡是解釋,而是要有切實的保證;羅龍文心想,第一句話已犯了嫌疑,如果再作肯定的保證,嫌疑更重,必須避免。

  於是,他不提將來,只說過去:「以前,徐海都是講義氣的!」

  「你是說,以後他也會講義氣?要知道,義氣不專為一人而講;他對汪直當然也要講義氣,如果照實而言,汪直不仍舊有顧慮,以為做官的說話不算話?」

  「是!這一點,」羅龍文覺得不難回答,「義氣有各種講法,說實話固然是講義氣;不說實話而于對方有好處,更是講義氣!」

  「這話倒也是一種說法。」

  「如果徐海當汪直是朋友,知道他的心願是葉落歸根,回家鄉來安度餘年,他當然會幫他達成心願;也就不會說些掃興的話。不過,一定要徐海有這麼一種想法,回來總不致有危險。否則,他是不會勸汪直回來的。」

 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,不與徐海為難,便能讓他親身感覺到,自新之路並無陷人坑在。趙文華到這時才有些回心轉意。

  接下來是趙忠也幫腔,說他最近也聽得好些人談起,徐海實在並不壞,不但講義氣,而且很明白事理。這趟派他去招撫汪直,事先不妨跟他說清楚,只能說好話,不能說壞話;否則寧願不要他去。徐海最重承諾,答應了的事,一定不會反悔。

  「好吧!」趙文華終於點頭了,「這件事,你們跟胡總督去說。他願意怎麼辦,就怎麼辦,我不說話就是!」

  多少天的慘澹經營,方能有此結果;徐海可以出頭,不必偷偷摸摸的做個「黑人」,是毫無疑問的了。但羅龍文很冷靜,並不因為有此成就而忽略了應該表示的態度,和應該說的話,。

  「大人,話不是這麼說,大人與胡總督同辦一件大事,論責任,當然大人更來得重;派徐海去招降汪直,成功了,是大人的功德,朝廷敘功,必推大人居首,如今聽大人的話,仿佛只是胡總督一個人的事,似乎錯了。」

  這番駁他的話,實際上卻是護著他的利益。趙文華自然不以為忤,笑笑答道:「若能如你所說,豈不甚妙?好了!我支持胡總督。」

  「是!胡總督有大人這句話,一定也覺得興奮。至於毛海峰,請大人賞他一個面子,接見他一次,說幾句撫慰的話。」

  「那無所謂,你們去安排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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