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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六


  「那就用陳可!萬里風濤,兩度涉險;只有等事成以後,奏請從優獎敘,藉為酬庸了。」

  趙文華點點頭,轉臉問羅龍文:「你可認識毛海峰?」

  羅龍文是認識毛海峰的。只是懍于趙文華的態度,知道他的疑心病很重:如說毛海峰是素識,豈不要懷疑他亦是盜黨?因此,羅龍文便不肯說實話了。

  「從未見過,不過他是徽州人,聽說過其名而已。」

  「不認識也不要緊!小華,我委託你代為約見毛海峰,你就說我說的:汪直的奏疏,不便代呈;如果汪直肯投誠,當然會給他一條自新之路。我跟胡總督商量定了,仍舊派陳可跟汪直去接頭;毛海峰倘或認為他義父確有誠意,不妨留在這裡作人質,等陳可回來再放他走。若無誠意,亦就不必再談;只是以後如再潛回入境,拿住一定處死!」

  這番指示,相當具體,羅龍文一諾無辭。接受趙文華的款待,與胡宗憲稱謝告辭,一車同行。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,羅龍文特為去訪趙忠。這幾天他們每日下午在一起盤桓,像這樣清晨登門,卻還是第一次,趙忠知道他是有所為而來的。

  「上頭已經告訴我了,托你代見毛海峰。」趙忠問道:「是要我代為安排會面?還是你直接跟他去接頭?」

  這話平淡無奇,其實有深意在內。羅龍文亦很機警,心想,如說直接去接頭,足見是舊交,對趙文華所說「從未見過」毛海峰,便是假話;倘請趙忠代為安排,自然要邀他一起同見,以趙忠的老練,對他們是初次相見,還是久別重逢,哪會看不出來?

  好在他本來就打算跟趙忠說實話,此刻見他的意存試探,越覺得自己的態度不錯。於是笑一笑道:「老趙,這件事本與我無干,不知道趙大人何以委我這個差使?我想請你安排,我們一起跟他見面,我只把趙大人的話一字不漏地轉告他。此外有話,請你跟他說。」

  「羅師爺,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,為什麼要把我拉在一起?」

  「為的請你做個證人。」

  「要證明什麼?」

  「證明我跟毛海峰語不及私。因為我跟他是舊交。」

  「那,」趙忠問道,「何以你說跟毛海峰從未見過?」

  「因為當時我已經看出趙大人的意思,想委我跟毛海峰打交道。我不想擔任這個差使,故意說不認識,想讓他說一句:不認識就算了!誰知還是逃不脫。」

  「羅師爺,你很夠朋友!」趙忠的聲音很誠懇,「你沒有把我當外人,我當然也要拿你當自己人。我馬上要到法雲庵去看他們佈置壽堂,也實在沒功夫,我派人帶你去看毛海峰。至於上頭問到我,你要我怎麼說,我怎麼說。你看如何?」

  「這還有什麼話說。趙大人要問到你,你只說不知道,要問我就是。」

  趙忠答一聲:「我有數!」隨即派人將羅龍文領到毛海峰那裡。

  ※ ※ ※

  毛海峰住在寺院裡。這座寺叫做戒壇寺,香火不盛,卻是建于宋朝的古刹。羅龍文去時,毛海峰正在跟和尚吵架。

  原來,這住處是趙忠所安排的,只為他的身分特殊,趙忠派了人看守著,限制他的行動,不得外出。而毛海峰在日本住得久了,生活習慣似倭人;每天非吃蘸了芥末的生魚豈不可,央托看守的人,偷偷兒替他買一條魚來,正在親自動手做生魚平時,為和尚發現;一個指責,一個不受,兩下吵了起來。

  「施主,請你脾氣理!請看又是鱗,又是血,豈不罪過,他壞我戒壇寺的清規,斷斷不可!」

  羅龍文笑了。「海峰,多年不見,你還是那種任性,不肯委屈自己的脾氣,好了,」他說,「遇見我算你走運,你要吃什麼都行,走!」

  看守的人不認識羅龍文,只憑領去的人一句話,讓羅龍文帶走了毛海峰,一直來到胡元規的當鋪。

  胡元規跟毛海峰亦是素識,久別重逢,少不得殷勤款待。毛海峰大嚼了一頓生魚片,也嘗了久已不曾吃過的徽州菜,方始向羅龍文問道:「羅先生,我由日本回來,你是怎麼知道的?」「說來話長!你先吃茶。」

  胡元規聽這一說,便知需要回避,道聲:「失陪!」隨即走了。

  「海峰,我先問你一句話,你要老實答我。你義父到底是什麼心思?是不是想挑撥趙、胡兩公,搞出窩裡反來,他好有機會來搗亂?」

  「不是!是叫我來看看情形。」毛海峰答說,「聽說趙、胡不和,有沒有這回事?」

  「那麼,那道奏疏呢?真的想趙侍郎替他代遞?」

  「這是試他!看他是何態度。」

  「我不懂!」羅龍文搖搖頭,「他的態度你們怎麼看得出?就算看出來了,又怎麼樣?」

  「這話,」毛海峰忽然問道:「羅先生,請你先說,你來看我,有什麼話說?」

  「當然有話!你要先答了我問你的話,我才能告訴你。」

  毛海峰作了個好笑的表情,「這不大公平吧?」他拖長了聲音說。

  「好!那麼我先跟你說一句,如果你義父落葉歸根,真的想回來,我可以幫他的忙。」

  「羅先生一向說話算話。既然是好意,我就統通說與你老聽。」

  於是促膝並首,毛海峰細談了他的義父的處境與希望,原來汪直上了年紀,加以在日本不甚得意,所以鄉思極重。但平湖殺降一事,使得他大生疑懼;雖也聽說,胡宗憲的態度與趙文華不同,主張多方保全;徐海就是他設法掩護,方能脫出囹圄,但亦僅止于傳聞而已。他托陳可帶話回來,唯有派徐海去接頭,他才願歸順,作用就是在作一個印證,徐海究竟是死是活?倘或活著,又是如何得有一條活路?此外葉麻等人為官方誘捕的經過,亦想細細地問一問徐海。

  不過,大致說來,汪直對胡宗憲還是信多於疑,而對趙文華則是疑多於信,更要確確實實探明究竟;同時趙、胡不和的傳言亦很盛,需要瞭解真相;否則,一個幫汪直,另一個就一定會反對,兩下明爭暗鬥,最後是汪直犧牲在夾縫中。

  這一看法,羅龍文聽來,頗為同情;因為徐海搞成今天這種窘迫的境況,正就是在夾縫中受擠的結果。所以他深深點頭說道:「薑到底是老的辣,你那義父的這番打算,絲毫不錯。不過,那道奏疏,是何作用,實在莫名氣妙!」

  「我說過,這就是試探趙侍郎的法子。如果趙、胡不和是謠言,那麼,趙侍郎就一定會拿這個稿子給胡總督看,胡總督一定哈哈一笑,可是趙對胡的態度,是試出來了。」

  「這,你這話有味道!」羅龍文想一想問道:「何以見得胡總督看了那稿子,會付之一笑?」

  「你老請想,『自五島徵兵剿滅,以夷攻夷』,不是夢話?且不說我義父沒有那樣的神通,能征倭兵;倭人自己肯不肯以夷攻夷,自相殘殺,更是疑問,哪裡可以這樣吹牛吹得沒有邊?」

  「是啊!我也覺得不大對勁。」羅龍文很好奇地問,「照這樣說,你義父不是作弄趙侍郎?倘或他貿然入奏,將來完全辦不到,朝廷不是要責備他了嗎?」

  「那是他自己草包!自取之咎。我義父就不會跟他共事了。」

  「這話也不錯。不過,你義父不也犯了欺罔之罪,自絕回國之路?」

  「不會的!果然趙侍郎冒冒失失做出這種事來,我義父當然又會寫信給他,把前面說過的話收回。或者,」毛海峰說,「另外請人再上奏,聲明情勢有變化,『以夷攻夷』這一點,做起來有困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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