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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一


  因此,他冷峻地答說:「是怎麼回事?請大人明示!不然,絕不遵命。」

  話很不客氣,而胡宗憲不以為忤,過濃的歉疚之感,溶沒了他的不禮貌。想一想,歎口氣說:「真是陰溝裡翻船!我們的一切計畫,都讓那個吳四在人家面前揭奇了!」

  所謂「人家」當然是指趙文華,阿狗很冷靜地想了一會,搖搖頭說:「我不信!」

  這句話可有些教胡宗憲著惱了!「莫非我還騙你不成?」他用質問的語氣說。

  「也許是大人受了『人家』的氣了!」阿狗答說,「徐海要出海這件事,除非大人自己說奇,趙大人是不可能知道的,因為吳四並不知道。吳四告密,頂多是揭露了徐海的行蹤,怎會知道他要出海?」

  這一說,將胡宗憲說得愣住了,亂眨著眼,想不明白。阿狗卻別有意會,便放緩了聲音問道:「大人,徐海要出海這件事,確是吳四告訴趙大人的?」

  「他只跟我說:『有人告訴我,徐海要偷渡。』我猜想是吳四告的密。」

  「那麼,吳四又是怎麼知道的呢?」

  「我就是在思索這一點!令人困惑之至。」

  「我為大人去惑。」阿狗一個字,一個字地說:「是羅師爺!」

  胡宗憲大驚,急急追問:「你是說羅小華?」

  「是!徐海、王翠翹不可能告訴吳四,如果不是我,那就一定是羅某人了。」

  「我不相信!」

  「我很相信。」阿狗針鋒相對地接口,「而且,我還相信,吳四是羅某人放出來的。」

  「那不會吧?」很明顯的,胡宗憲對羅龍文的信心動搖了。阿狗絲毫沒有誣陷羅龍文的意思,但茲事體大,不能不從嚴推求,所以率直地說:「請大人莫用將信將疑的語氣。對羅某人的是否忠誠,一定要有個定論。」

  這是阿狗太天真了!胡宗憲當然不會因為他這一問,便認定羅龍文萌有異心,即令能夠認定,以他與羅龍文那樣密切的關係,又怎肯遽爾作何肯定的答覆?所以阿狗所要的「定論」,是決不可能有的。

  在胡宗憲,聽得阿狗所指出的種種不可解的跡象,而歸結于羅龍文大有可疑,雖在理智的判斷上,認為確有道理,而在感情的偏向上,卻希望阿狗的看法錯誤。可是,他找不出阿狗錯在什麼地方。

  他想到有個人可以衡量阿狗的看法錯不錯。「去請徐師爺!」他招手喚進聽差來,這樣吩咐。

  徐師爺便是在胡宗憲幕府中,地位與羅龍文相等的徐文長。可是徐文長的脾氣,與羅龍文大不相同,胡宗憲碰了個釘子。

  「徐師爺說,他正在畫畫,沒有功夫來!」聽差答說:「徐師爺有話,請老爺過去談。」

  「好罷!」胡宗憲無奈,向阿狗問道:「你願意不願意跟徐文長談一談?」

  「大人的吩咐,當然要遵命。不過,事機急迫,恐怕沒有多少功夫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!」胡宗憲答說,「不會多耽擱。」

  說完,胡宗憲親自領路,穿過好幾道回廊,來到一座花木扶疏的別院。掀簾入內,只見短裝的徐文長,頭也不回,依舊站在一張大畫桌前,揮灑水墨。

  胡宗憲沒有作任何招呼,悄悄上前,在徐文長身後,負手看他作畫——畫的是一隻老鼠仰面朝天,四足上拱,抱著一個雞蛋;另有一隻老鼠,咬著抱蛋的老鼠的尾巴,使勁在往前拖。

  畫完最後一筆,徐文長署名,只是「田水月」三個字;到這時候,胡宗憲方始開口。

  「文長,」他說,「我替你引見一個朋友。」

  徐文長聽而不聞,將頭往後一仰,偏著臉細細看自己的畫。好一會才轉臉跟胡宗憲應答,卻仍是不痛不癢,毫不相干的話。

  「大人,你看如何?」他指著那兩頭老鼠問。

  「很好,」胡宗憲說,「耗子能像這樣子,我還沒有見過!」

  「我也沒有見過。」

  「那,」胡宗憲愕然,「何以能畫得這樣子生動,煞有介事地?」

  「無非想當然耳!」

  「好!」胡宗憲很欣慰地說,「看來是找對人了!」

  徐渭不答,斜睨著阿狗,阿狗卻趕緊避開他的視線,要看胡宗憲的眼色行事。

  同時他也在想,何以叫做「找對人了?」莫非因為徐渭沒有見過老鼠偷蛋,而能畫得如此生動,證明他有懸空揣摩的本事?果真如此,徐渭對羅龍文的評斷,一定純出乎己意,未見得能與事實相符。看起來胡宗憲的話恰好說反了,是找錯人了。

  但以胡宗憲眼色中暗示,應加尊禮,所以阿狗恭恭敬敬地一揖,叫一聲:「徐先生!」又說,「我看過你的畫。」

  「喔,在哪裡?」徐渭的聲音亢直,聽來很不客氣。

  「在六和塔四空和尚那裡。」

  「你也認識四空和尚?」徐渭聲音柔和了些。

  「見過兩次面。」
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你叫他阿狗好了。」胡宗憲代答。

  「總督大人有個叫阿狗的小朋友!」徐渭開始有了笑容,「這件事倒也有趣。」

  「這個小朋友,本事大得很呢?所謂『質美而未學』,文長,我真希望他能跟你讀書。」

  「我不收學生,倒想要個書僮。」徐渭緊接著說:「閒話丟開,請道正經。」

  「文長,我想請教你一件事,唯望直言無隱。」胡宗憲提筆寫了「小華」二字問道:「你看他對我,是不是始終不二?」

  「何出此言?」

  「有種種跡象,他要倒向『天水』趙那裡去了。」

  「天水」趙,指趙文華,徐渭很快地答說:「既有跡象,夫複何疑!」

  「只為我不信他是那種人,評公一斷。」

  「水向低處流,人往高處爬。何足為奇!」徐渭答說,「其志恐不在天水,而在子陵。」

  「子陵」隱「嚴」字,意指嚴嵩父子,胡宗憲聽他這一說,連連點頭:「承教,承教!」接著,拱拱手便待告辭。

  「慢點!」徐渭手拉著胡宗憲,眼看著阿狗,「不是說要跟我讀書?」

  胡宗憲不想一句戲言,徐渭竟當了真,一時倒不知道怎麼回答了?

  阿狗卻是喜出望外,毫不考慮地雙膝著地,響亮地喊一聲:「老師!」接著,便四七八穩地磕了三個頭。

  徐渭端坐受禮,等阿狗磕完頭,方始啞然失笑,「如此大事,」他向胡宗憲說,「看來倒像兒戲。」

  「恭喜,恭喜!」胡宗憲有著歡喜讚歎的神情,「你們師徒的契合,實在令人感動。今天先拜師,改日再細談如何授業解惑。」

  於是阿狗又行禮辭別,隨胡宗憲回到書齋,請示行止。

  「你自然趕快回桐鄉,照我的話做。此外,還要替我細查一查,羅小華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胡宗憲又說:「事情告一段落,立刻趕回來!」

  阿狗受命辭出,騎著總督衙門特選的好馬,出嘉興南門向西急馳。一面趕路、一面尋思,事不可解,最不可思議的疑問是,羅龍文一直在桐鄉,只見他與胡宗憲書函往還,信使不絕;誰知竟與趙文華有了勾結,而且有背叛胡宗憲的跡象,人之相識,貴相知心;羅龍文與胡宗憲,如魚得水,相知極深,不道卻有這樣的結果,真是人心難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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