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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所謂「一塌糊塗」,便是蓮花庵那種,可供男施主「隨喜」的「花庵」。徐海原是戲謔,而王翠翹卻大為生氣,「你在說什麼!」她嗔目相問:「你不怕入阿鼻地獄?」

  徐海伸一伸舌頭,見機而作,「我替你引見心雲老師太。」他問:「心雲老師太你總聽說過?」

  王翠翹點點頭:「這位老師太的戒律、道行是好的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!我明天寫封信,讓阿狗帶了你去。等心雲老師太把你收容下來了,我要去看羅小華,拜託他照應你。看他怎麼說?」

  王翠翹不答,靜坐沉思。漸漸地,眼神靜穆而有光采,臉色端莊而又恬適。徐海看過王翠翹輕顰淺笑,宜喜宜嗔各種神態;而這樣令人肅然起莊嚴的觀感,卻還是初次。

  「翠翹!」他又驚又喜地說,「你倒去照照鏡子看。」

  「怎麼?」王翠翹微笑問道:「有什麼不對嗎?」

  「不是什麼不對,是跟平時大不相同。」

  「喔,大不相同?」王翠翹摸著自己的臉問,「你倒說,是怎的不同?」

  「你那樣子,不像尼姑。像觀音大士。」

  「罪過,罪過!」王翠翹合掌當胸,垂首低眉,「說話不可沒輕沒重。」

  「未曾出家,倒已有出家人的味道了。看來,你倒是有慧根的。」

  「真的嗎,」王翠翹喜孜孜地問,「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呢?」

  「這我就說不上來了。不過,」徐海很滿意地說,「我倒可以放心了。」

  「放什麼心?本來又有什麼不放心?何妨說說!」

  「不放心的是家庵總有人上門騷擾,儘管心雲老師太清規極嚴,到底不是圖元芳那樣,可以把硬闖進來的人打跑。放心的是,你一臉正氣,不會惹人邪念。」

  「原來這樣!」王翠翹點點頭,又垂眼深思了。

  「睡吧!」徐海打個呵欠,往床上便倒,一雙手自然而然地去攬王翠翹的腰肢。

  「請放手!」王翠翹說,同時站了起來,移坐到妝台前。

  「怎麼?」徐海一仰身坐了起來,愕然相問:「細聲細平地,還道個『請』字。你倒真是相敬如賓了。」

  「明山,你不要這麼說!」

  徐海越發困惑,逼視著問:「該怎麼說?」

  「已入佛門,應斷塵緣。」

  「什麼?」徐海一躍而起,「哪裡已入佛門,你難道忘記了,這是假的。」

  「假的?」王翠翹搖搖頭:「不!」

  「壞了,壞了!」徐海氣急敗壞地,「怎麼一下子走火入魔了?不,不!不是走火入魔,簡直是痰迷心竅。」

  王翠翹微笑不答。使得徐海如墮五里霧中,搔頭抓耳,急得不知如何是好。最後,拉開房門,一沖而出,去找阿狗。「兄弟,兄弟,你看你出的好主意!坑死人了。」

  阿狗驚詫莫名,「二爺,」他問,「你說的什麼?」

  徐海回想自己的話,方始發覺失態,自覺好笑,不好意思地說:「我是急得語無倫次了!你去看,翠翹的樣子變過了。」

  聽得這話,阿狗披上長衣,一面系帶一面走,口中問道:「變成什麼樣子?」

  「有點喪魂落魄的樣子,嘴裡瘋瘋顛顛地,說什麼『已入空門,應斷塵緣』;倒象真的做了尼姑,你說好笑不?」

  「這也沒什麼好笑。」阿狗稍為放了心,「你難道不知道翠翹姐的性情?什麼事她除非不做;要做,一定要做象,一定要做好。既然要假裝尼姑,就要裝得象那麼一回事。這也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。」

  「聽你說得倒有點道理。」果然有點道理。到了一看,王翠翹正神色安閒地在收拾徐海的衣服。看到阿狗,含笑問道:「這麼晚了,還不睡!」

  「二爺說你——」

  「兄弟!」徐海重重地咳嗽一聲,示意他不必說破。

  王翠翹笑一笑,也不追問,只說:「兄弟,你明天陪我到嘉興走一趟。明山的意思,讓我投到心雲老師太門下,我也覺得她那裡好。」

  「好!」阿狗問道:「我們是悄悄兒走,還是大大方方走?」「我想不要驚動人的好。」

  「那就悄悄兒走。我去安排,明天中午動身好了。今晚上,」

  阿狗做了個鬼臉,「和尚配尼姑,快上床吧!」

  等阿狗一走,徐海關好房門,回身說道:「你聽見沒有?和尚配尼姑!」

  「罪過!不要造口孽。」王翠翹說,「你們想想,明天去燒香,尚且要齋戒,今天哪裡可以?」

  這話說得在道理上,徐海隻字不能駁,怏怏然好半晌,失聲說道:「真沒有想到,你也會出家!」

  「心中有佛,出家在家是一樣的。」王翠翹說,「明天一別,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相見?一切都請你自己保重!」

  就這一句話,勾起徐海無限的離情別緒,只是看王翠翹神色恬靜,自己倒不便太顯得兒女情長,揀那別後必得王翠翹自己當心的事,囑咐了幾句,同床而不同夢地睡了。

  【第二十五章】

  心雲老師太住持的一座名刹,叫做法雲庵,占的地點極好,在煙雨樓之西。

  煙雨樓在南湖,湖多鴛鴦,所以又名鴛鴦湖。煙雨樓在湖心高阜勝處,是五代的古跡,窗開四面,輕煙拂水,是嘉興的第一名勝,終年遊人如織,而西面的法雲庵,卻是終年雙扉緊閉,遊客十叩柴扉十不開,所以阿狗陪著王翠翹到了這裡,竟有不得起門而入之苦。

  「這位小朋友,不必敲門了!」有個老者勸他,「敲到天黑,庵裡也不會開門的。」

  「我不是上門騷擾的遊客,實在是有極要緊的事,要見心雲老師太。」

  「喔,」老者指點,「那你該走後門。」

  後門深藏在一起竹林內。尋到了叩門,裡面有個牙齒灌風的老婆子的聲音問:「是誰?幹什麼?」

  「來投信。」

  「從門縫裡塞進來!」

  阿狗如言照辦,將徐海的信從門縫裡塞了進去。好久,聽得拔閂的聲音,門開一扇,有個中年尼姑探頭問道:「你是李施主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有位姓王的女施主呢?」

  「呶!」阿狗手向後一指。

  風姿搖曳之下,影綽綽一條俏影,王翠翹一身玄色,包一塊藍綢頭巾,連臉都遮住了大半個,露出極大的一隻眼睛。此時聽得阿狗招呼,她將頭巾一掀,露出真面目,那中年尼姑失聲驚歎:「這位女施主好漂亮!」

  王翠翹裝作未聽見她的話,上前斂衽為禮,口中說道:「信女王翠翹,求見心雲老師太,拜煩師太引見。」

  「請進來!」

  等王翠翹進門,阿狗想跟了進去,卻難越雷池,被擋在門外。

  「兄弟,」王翠翹說,「你請在門外等一會,回頭待我稟明心雲老師太,再放你進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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