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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三


  「是的。」羅龍文的聲音很低。

  「怎麼說?」

  「嗐!」徐海有些不耐煩地,其實是做作:「兄弟,你就喜歡多問。」

  「他不問,我也要告訴你們的。不過,我不知道應該告訴你們什麼?」

  這叫什麼話?阿狗想開口質問,但一眼撇見徐海不以為然的眼色,將話咽了回去。

  「你們覺得我的話奇怪不是?」

  「你別管我們。」徐海答道,「你歸你說下去。」

  「好!明山,我先問你一件事,你對翠翹到底如何?」

  徐海一愣,「這話,」他說,「何必問?」

  「這是說,你跟翠翹是分不開的了?」

  「是的。」徐海平靜地答說,他覺得唯有這樣的語氣回答,才能表示出他對她至死不變的感情。

  「這樣,我要勸你,帶著翠翹一起走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別問。」

  「我非問不可!」徐海又激動了,大聲搶白:「我們一直在受擺佈!你們說到東就到東,說到西就到西。明明是攆來攆去,就像喚貓喚狗一樣,脾氣又道是為了保全愛護的好意!羅師爺,好意罷,惡意也罷,只要你把話說清楚了,我自能分辨。話不明說,或者雖說而藏頭露尾,閃爍其詞,我可再不會讓人牽著鼻子走了。」

  羅龍文很利害!儘管徐海這樣近乎咆哮地指責,他居然能夠聲色不動,直到聽完,方始從容不起地說道:「明山,你誤會了!『路遙知馬力,日久見人心』,到你帶著翠翹遠走高飛、無憂無慮的那時,才知道我羅龍文為朋友謀事如何盡忠。」

  「然則你何不明說,你是如何善為朋友謀?」徐海微微冷笑,「若以為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那,你太小看我們了!」

  這下說得羅龍文有些不安了,「言重,言重!」他說,「足下如此責備,未免太屈了我的心。我豈敢小覷國士。」

  「國士待我,國士報之。我看胡總督不像養士的人;至於羅師爺,你!胡總督倒是以國士相待,只望你莫拿我們作為對胡總督的國士之報。」

  「這是哪裡說起?」羅龍文有些痛心疾首的模樣,「明山,明山,想不到你對我的誤會,是如此之深!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徐海自覺有些失態,口氣和緩下來,「誤會是雙方面造成的,只要大家能開誠佈公地談,就有誤會也容易消除。」

  到了這個時候,阿狗可以插嘴了,「羅師爺,」他說,「鑼不打不響,話不說不明。既然大家在一起同甘共苦共患難,說話就不必繞彎子了。」

  「不是我故意繞彎子說話,只為這話要實說了,明山會生氣。我不說奇是好意!」羅龍文探手入懷,將胡宗憲的信取了出來;躊躇了一下,毅然決然地將手一伸,「信在這裡,你們自己看!」

  徐海卻沒有伸手,他根本不想看信。在他的想法,如果羅龍文耍出什麼花樣,只要一寫信去,讓胡宗憲怎麼寫就怎麼寫。這種信不看還好,看了反倒給他一個推託的藉口。當然,信雖不看,話卻要問:「請你說好了!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嚴東樓有信給趙某人,趙某人又轉達胡公,要一個人。」

  「誰?」徐海已經想到了,很沉著地問。

  「莫非一定要我說出口?」

  他是防著王翠翹與粉蝶會聽見,不便明說。這一想法,倒與徐海相同,他也不願讓王翠翹聽見,便點點頭說:「我知道了!」

  這一下,阿狗也知道了。不過他的反應與徐海不大相同,心中冒起一陣無名火,將臉燒得通紅;若非徐海的眼色阻止,當時便會發作。

  「我倒不明白,嚴東樓遠在京裡,何以知道浙江有這麼一個人?」

  「那又何足為奇?」羅龍文念了一句唐詩:「『豔色天下重!』」

  只為王翠翹的豔名遠播,有那豪門走狗,到嚴世蕃面前去舉薦獻媚,也是常事。徐海本不疑心是羅龍文搞的鬼,此刻接受了他的解釋,心裡略為好過了些。

  「那麼,胡總督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

  「他覺得很為難,所以寫信來問我。」

  「喔!」徐海問道:「你的意思是勸我帶著她遠走高飛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多謝你的一番盛情。不過,有幾句話不能不請問。」徐海從容不起地說:「先從胡總督這方面談,那樣有來頭的人物交代一件事,沒有辦到,如何交代?」

  「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!譬如人已經死了,莫非再照樣變一個出來?」

  「話是不錯,可以說逃走了,自己尋死了。然而差使總是沒有辦好。就算胡總督響噹噹的人物,不肯做這種狗屁倒灶的事,那趙某人怎麼肯答應?」

  「是啊!」阿狗也說:「胡總督未見得肯跟他硬頂!」

  「你們兩位的話都不錯!」羅龍文深深點頭,「如何能讓趙某人交差?倒要替他想一想。」

  羅龍文不愧為足智多謀的策士,眉一皺,不過喝口茶的功夫,馬上轉喜孜孜的臉色,已經想到了一條計了!

  「容易!不妨李代桃僵。」他說,「這又有兩種做法,一種冒名頂替,一種是索性說明白,原來所要的那個人,逃走了,死掉了,或者病了,再覓絕色奉獻。只要此勝於彼,對方又何樂不為。」

  「好了!」徐海認為他言之有理,「那是你跟胡總督的事,拋開不談;現在,請問:我們走到哪裡?」

  「比較為難的就是這一點,得要從長計議。」羅龍文說,「我心裡在想要如何得能有個極隱秘的地方,先拿她安頓在那裡;等你功成歸來,穩穩脾氣。」

  徐海心想,這與原來要妥當安置王翠翹的打算,相去亦不甚遠;所差異的只是更須隱秘而已。但細想一想,差異甚大。

  第一,翠翹必須隱姓埋名,這樣化明為暗,出不了頭,行動便處處得限制。

  第二,就算阿狗做了官,亦並不能保護王翠翹;相反地,唯其阿狗做官,就更不能保護王翠翹,否則為人舉發,罪過更重。

  然則,王翠翹該託付給誰呢?一想到這個難題,徐海憬然有悟,不由得在心裡冷笑。

  於是,他靜靜地說道:「羅師爺,這要仰仗大力囉?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羅龍文說,「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。」

  「是!我想請問羅師爺,打算把她安置在哪裡?」

  「這我倒還不曾想過。」羅龍文沉吟有頃,反問一句:「新安江上,萬山叢中。如何?」

  那裡正是羅龍文的家鄉徽州,徐海笑道:「能這樣,我很可以放心了。」

  這句話卻讓阿狗迷糊了,他亦已看出端倪,卻不瞭解徐海何以會欣然同意?便插一句嘴說:「可惜太遠了。再想想,近處還有什麼地方?」

  「要隱姓埋名,自然是越遠越好。」徐海答說。「只是照應不便。」

  這「照應」,阿狗是指自己而言,徐海卻似渾然不解地說:「有羅師爺派人照應,有什麼不便。」

  這一來,阿狗說不下去了,而羅龍文很起勁地接口:「請放心,請放心!我一定會派人好好照料。」

  「多謝!」徐海停了一下說,「羅師爺,她是你一手栽培的!」

  她是指王翠翹,曾受羅龍文的供養是過去的事,何以忽然提起?不免令人困惑;所以羅龍文並未答話,只怔怔相視。

  「其實,照我說,很可以不必這樣子費事!羅師爺,我看物歸原主,倒是一勞永逸之計。」

  由於他的聲音平靜自然,不帶絲毫譏刺的意味,以致于連阿狗都以為他有忍痛割捨王翠翹之意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而在羅龍文,卻是驚在心裡;且不問他的本意何在,先撇清要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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