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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依山傍水蓋茅齋,旋買奇花賃地栽;深耕淺種無災害,要學劉伶死便埋。

  「好一個『要學劉伶死便埋』!」徐海大大地喝了口酒,側身傾聽。

  於是,粉蝶和絃唱道:

  閒時高臥醉時歌,守己安貧好快活。李花村裡隨緣過,勝他堯夫安樂窩。哪管他賢愚後代如何,哪管他門外風波;得清閒誰似我?

  六神和會自安然,一日清閒自在仙。浮雲富貴無心戀。蓋茅庵,近水邊,有梅溪竹石蕭然;但得一貫杖頭錢,沽村醪,直吃得月墜西邊。

  「『直吃得月墜西邊』!」羅龍文學著唱了這一句,舉杯邀飲;又向徐海問道:「太平歲月,你可過得慣?」

  「這叫什麼話?」徐海深感詫異,「太平歲月過不慣,莫非倒喜歡亂世?」

  「亂世才是大丈夫成功立業之秋。」

  「不然!你這想法我不贊成。」徐海是很不以為然的神情,「只為了大丈夫成功立業,便出了個亂世,你可知道要苦多少人?」

  羅龍文詭秘地笑一笑,,不再接他的話,向王翠翹舉一舉杯問道:「明山一走,你會不會想他?」

  「當然會想。」王翠翹問道:「羅師爺,你跟明山認識也不止一天了,雖不敢高攀說是朋友,總有點感情,莫非不想?」

  「當然,我也會想。不過,我的想法,也許跟你不同。」

  「怎麼不同?」

  「先說你的想,無非想他早早歸來。我呢,我並不希望明山馬上回來。」羅龍文看一看粉蝶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粉蝶覺察了,也有些生氣,紅著臉站起來說:「就礙著我一個,我讓你!」

  話一完,腳一頓,扭頭就走。王翠翹手快,一把將她拉住;為了安慰粉蝶,少不得埋怨羅龍文:「羅師爺專會欺侮我妹子。」

  哪知不說還好,一說正勾起粉蝶的委屈,「哇」地一聲哭了出來;倒在王翠翹肩頭,哭得十分傷心。

  這是件很煞風景的事,尤其是阿狗在胸膈之間,有股不平之氣,往來排宕,覺得必須有所發洩,才能使那股不起之氣,不致橫決。

  當然,這所謂發洩,亦不是非學灌夫罵廟那樣,跟誰吼一頓才會舒服:他只是霍地起立,說一句:「這酒,我不想喝了。失陪!」然後扭頭就走。

  徐海覺得很無趣,學阿狗的樣,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;順手把酒杯覆轉,表示決不再喝了。

  「搞得不歡而散!」羅龍文以惋惜的口氣說:「真沒有想到。」

  王翠翹很冷靜,「不想喝不必勉強。」她看著徐海說:「你們有話到一邊去談吧!我跟粉蝶還得好好吃個飽。」

  於是,羅龍文推杯而起,向徐海和阿狗招一招手,走向一邊,正欲有言,突然聽得牆外馬蹄聲急,不由得凝神靜聽。

  「大概是胡總督有什麼急信。」羅龍文說,「我回前面看看去。」

  徐海和阿狗都不作聲,看羅龍文走得遠了,阿狗才輕聲說道:「二爺,不知道你是不是感覺到了?我總覺得今天晚上不大對勁!」

  「有那麼一點。」徐海問道:「李鐵拐怎麼樣?抓住了?」

  「嗤!」阿狗頓一頓足,「窩囊透頂!」

  「怎麼?逃走了?」

  「豈但逃走,而且是眼睜睜看他逃走,無奈其何!」接著,阿狗將訪捕李鐵拐的經過說了一遍。

  徐海靜靜地聽完,不安地說:「吳四實在不可輕視!我真怕滿盤贏棋,就錯在這一著上頭。」

  「哪一著?」

  「讓吳四脫了身!」徐海的臉色變得陰沉了,「夜長夢多,我最好趕緊走。」

  阿狗大感詫異,定一定神問說:「二爺預備到哪裡?又為什麼這麼急,一兩天都等不得?」

  「我們在明處,人家在暗處,自然容易吃虧。種種跡象,都與我們不利。頂可怕的是。」徐海向左右看了看,低聲說道:「我到現在才發現,羅小華決不是好相與的人。我,我可能是上了大當,誤上賊船了!」

  阿狗大驚,「二爺!」他問,「能不能請你再說一遍!」

  「我說,羅小華決不是好相與的人。」

  「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呢?」阿狗一面問,一面想,回憶到的,是羅龍文許多莫測高深的舉動,因而不待徐海作進一步的說明,便信了他的話。

  「現在不是細談的時候。千言並一句:我的事他就沒有安排好。」

  「二爺,」阿狗忍不住還要問,「你是說,他原可以安排得很好,故意讓它弄成今天這個樣子?」

  「是的。」徐海很坦率地答說:「我疑心是如此。」

  「疑心總——」

  阿狗突然將話咽住,而徐海瞭解他沒有說出口的意思,毫不思索答說:「你以為我是瞎疑心?不是!在平湖所發生的事,只有我身歷其境受害的人最清楚。既然是分開來監禁,葉老麻根本不知道我的下落,那很可以當時就拿我另作處置;何必假模假樣來一套越獄的把戲?這不是騙人是什麼?」

  聽這一說,阿狗頗不以為然,「二爺,照此說來,你是早就看透了!」他問,「為什麼早不告訴我?」

  「這,這就是,」徐海很吃力地說了出來,「委曲求全。只怕委屈了還是不能保全,那,我可就太冤了?」

  話越說越令人不安了,阿狗一把抓住徐海說:「二爺,你有什麼看法,什麼打算?快告訴我!過去就因為你有些話只擺在肚子裡,別人不明白你的看法、想法,才有今天這種叫人生氣的局面發生。從今以後,你可再不能自誤。有話盡說,快說!」

  「我亦不知道從何說起?」徐海略想一想說,「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,你知道的。」

  「你是說翠翹姐?」

  「是的。」徐海點點頭,「只要你明白就好。兄弟!」徐海突然激動了,重重地拍著阿狗的肩說,「你知道的,我向來不把生死看成怎麼樣了不起的一回事;不過,要我活著受罪受氣,我可不服!」

  正談著王翠翹,何以忽然說到受罪、受氣的話?受的又是什麼罪?什麼氣?阿狗無從想像,怔怔地望著徐海,不知道說什麼好?

  「你看,他來了!我們回席去吧!」徐海拍拍阿狗的肩說,「多吃飯,少開口。」

  這句話在他倒是能夠充分領悟的。回席以後,只是細心聽羅龍文的話,只言不發。

  「我看酒也夠了!」去而複轉的羅龍文,似乎酒興已經消失,看著王翠翹說,「可以散一散了吧?」

  王翠翹點點頭不答,起身喚侍女在另一間精室中準備了茶湯,然後向粉蝶使個眼色,將她喚了過來。

  「今天翻箱子,撿出來幾盒新樣的通草花,你來看看,有合意的拿兩盒去。」

  粉蝶知道,這是托詞,用意是暗示她不必跟著羅龍文,好讓他跟徐海、阿狗談什麼。因而毫不思索地答應:「好!我來看。」

  等她倆一走,羅龍文仍然保持沉默,新沖的六安茶,喝了一杯又一杯,顯得不勝煩躁似地。徐海冷眼旁觀,只不開口,阿狗記著他的告誡,當然也沒有話。

  其花吐豔、奇香氤氳的精室,沉寂如死;終於又是阿狗忍不住了,「羅師爺,」他問,「可是胡總督的信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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