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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〇


  「沒有放,放不得!一放,什麼花樣都拆穿了。」

  「那麼,陳東部下,現在是誰在為頭?陳東的堂兄弟?」

  徐海猜對了。陳東部下,目前由他的一個堂弟陳浩掌握大權。此人以前被抑于吳四,與小尤亦不相睦,所以雖知張懷等人散佈的流言,說吳四、小尤吃裡扒外的話不確,但並無追查吳四、小尤行蹤的行動。這一點對胡宗憲處置桐鄉的局勢是非常有利的,所以他特別感到欣慰。

  「太好了!」他說,「我還得問你句話,你這趟回去以後怎麼說?」

  「我說我見到胡總督了,胡總督很幫忙;不過他跟趙某人的意見不同,正在交涉。至於被軟禁的幾位頭兒,都好好地在那裡,不久定可以釋放。」

  「這是緩兵之計,很好。」胡宗憲一個一個看過來,視線最後落在徐海臉上,「我看桐鄉這方面,只要我去一趟就行了。我想這樣做:一到先拿陳浩開刀,殺雞駭猴;願意遣散的,從優發給川資;不願遣散的,收編為士兵,交給你部下得力的人帶。你看如何?」

  「做得到當然最好。」

  「你們看做得到,做不到?」胡宗憲問徐海與胡元規。

  「願意遣散的,大人打算發多少川資?」

  胡宗憲想了一下說:「每人二十兩。」

  「每人二十兩!大概有三千人,只要六萬銀子就打發了,恐怕沒有那麼便宜。」

  想想也是。一個月要糜費二、三十萬銀子的餉,曠日持久,拖上三、五個月不算回事,那就是一百多萬;如今想用六萬銀子了結這場災禍,似乎看得太容易了。

  「好吧!」他慨然說道:「每人五十兩。」

  「那還差不多!」胡元規說,「總還要爭一爭,而且也應該分個等級。照我看,平均每人七十兩,至少要有二十萬銀子,才可以了結得了。」

  「二十萬現銀,一時也不易籌措,元規,」胡宗憲問:「你能不能替我弄一半?」

  胡元規凝神細想了一下,點點頭說:「是!我各處去借,湊得到十萬銀子。」

  「好!你在五天以內備妥,我隨時要提。這件事歸我自己去部署,現在談另一件大事。」

  另一件大事就是徐海的假作被救,東渡去策動汪直來歸。胡宗憲為了表示尊重徐海的意思,願意暫避,讓他跟阿狗私下商量。但徐海的態度已經改變,認為無此必要,因而仍舊由胡宗憲主持會議,細細說明了他的構想。

  這在阿狗聽來,頗有匪夷所思之感,一時無法評斷,此計是否可行?可是這出重頭戲,必得他來扮演,所以非先聽他的意見不可,他不開口,大家就都無話可說了。

  茫然的阿狗,好久才能從歷亂的思維中,找到一個頭緒,他問徐海:「二爺,你看這件事值得不值得做?」

  徐海考慮了一下,答說:「值得做。」

  此言一出,胡宗憲如釋重負,但阿狗的疑問,一個接一個,使得胡宗憲竟有些窮於應付。不過,反復質疑辨難,亦就等於商量好了一切細節。到得黃昏,一切計畫皆已停當,阿狗連晚飯都顧不得吃,便趕回桐鄉,連夜部署一切。

  【第二十三章】

  胡宗憲未到桐鄉之前,先有一萬官軍開到,是由一貫講究紀律的俞大猷親自指揮;一半騎兵,一半步軍,駐紮城外各處要隘,擔任警戒。

  佈防既定,胡宗憲帶著一千二百名中仗鮮明的親軍,進駐桐鄉。第一張佈告,委出一名縣官;第二張佈告,慰諭百姓,各安生理,無須驚擾;第三張佈告,宣示處理「亂民」的辦法,主要的是八個大字:「首惡必誅;脅從不問。」

  什麼叫首惡?大家都在探問。陳浩當然知道,他的堂兄陳東才夠資格,可是為了煽動部下,他另有一個說法。

  「什麼叫脅從?是我們拉來的一個伕子,只有他們有活命的希望。我們都算首惡!怎麼辦?」他問他的幾個同夥。

  大家面面相覷,好久才有一個人說:「最好看看風色。」

  「沒有什麼好看的!三十六著,走為上著。」

  「聽說官軍上萬,密密麻麻地團團包圍在那裡,怎麼走法?」

  「那怕什麼?從前我們三十個人,殺進殺出,沿著太湖兜了個大圈子,官軍只能看看。我跟你們說,官軍怕倭人,怕倭刀。我們大家都扮成倭人,今天晚上就走——」

  「走」字還不曾出口,只聽馬蹄奔騰,來自四方;倏忽之間,已經進了村子。同時有人爭相來報:「官軍來了,官軍來了!」

  官軍是有嚮導的,知道陳浩的住處,五百騎兵,包圍了他所住的大宅,領頭的官軍下了馬,帶著十來名弟兄,排闖直入,闖進廳堂,大聲問道:「誰是陳浩?」

  「陳浩不在這裡!」陳浩自己回答。

  「在哪裡?」

  「喏!」有人指著陳浩說:「他就是!」

  陳浩方在錯愕之際,已有官兵雙雙上前,各執一手,將他反轉在背動彈不得;同時,那指認他的人,已換了一個方向,站向官軍,敵對著他了。

  這下,陳浩明白了!原來早有內應——這便是阿狗星夜所作的部署之一。只是陳浩知有內應,卻不知內應何由而起而已。

  押到總督行轅所在地的學宮,胡宗憲以明倫堂作公堂,當著聽審的百姓,公開審問。訊明姓氏籍貫以後,問道:「陳浩!朝廷寬大為懷,招撫你們,為的是大兵進剿,難免地方受災,並非你們的罪過可以寬宥,更不是官兵奈何你們不得。誰知你惡性不改,意想勾結倭人,突圍流竄,依舊要蹂躪地方。你自己說吧,該當何罪?」

  「大人,冤枉!小的絕沒有這種意思。」陳浩大聲答說,「是小的同夥陷害,請大人明鑒。」

  「官軍去逮捕你的時候,你何以不肯承認?這不是畏罪的明證?」

  「若說畏罪,凡是小的一夥,還有徐海、葉麻他們的部下,哪個沒有罪?為此,小的不敢承認。古人說:『大杖則走,小杖則受』。小的不敢拒捕,不過仿照『大杖則走』的意思而已!」

  胡宗憲聽得這話,內心不免感慨。莫說盜匪之中沒有人才,就如眼前的陳浩,懂得拿孝經中的話來作遁詞。雖為狡辯,豈不婉轉?這些人說來也是有用之才,如果予以一線生路,或者可以激發他感恩圖報之心。

  正在這樣轉著念頭,忽覺有人在背後將他的衣服扯了一下,頓時想起他與羅龍文的約定,聽審之時,如果羅龍文認為萬不可留,便扯一下衣服。如今這個信號來了,當然照約定行事。

  「好一張利嘴!」他冷笑著說,「似你一般的人甚多,何以不逮捕他人,獨獨要抓你?你倒自己想想其中的道理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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