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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「不是為我,是為你們自己。」阿狗的臉色又轉為鄭重了,「這件事只跟你一個人談;換句話說,我也只有你一個幫手。

  目前我最需要的,就是剛才我問你的那些話。」

  「你是說,那個人跟辛五郎之間有什麼接觸,或者有什麼書信往來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!我想法子去打聽。」岡本問道:「打聽到了我怎麼跟你聯絡?」

  「我每天會去『慰安所』。」

  「對!那是個聯絡的好地方。」岡本喉間咽咽有聲:「此刻就到慰安所去喝酒!有興致嗎?」

  ※ ※ ※

  「慰安所」是專為倭人而設的妓院;但是,為倭人「慰安」的不完全是營妓。

  其中大部分是嘉興、平湖、桐鄉、石門一帶的流痞;小部分是來自九州西部一帶,自甘肉身慰勞的倭婦。這地方,最初是連諸酋部下的小嘍羅也同樣接待的,以後因為爭風吃醋的糾紛,無日無之,輕則毆鬥,重則拚命,甚至演變到呼嘯同類,白刃相搏,如遇大敵的地步。於是,辛五郎與陳東相商,取得諸酋的同意,禁止海盜進入;但如出於倭人相邀,不受限制。阿狗因岡本的關係,能夠出入無阻。

  他不但在慰安所能夠出入無阻,而且深受歡迎。因為他從小在杭州瓦子巷廝混,勾誘人家的習慣忌諱,以及姑娘們的愛憎好惡,深切明瞭,自然處處投緣湊拍。至於來自東瀛的倭婦,接客一視同仁,原無華倭之分,只覺得阿狗溫柔體貼,彬彬有禮,較之她們的好些粗魯橫暴的同胞,高明得太多,所以無不加以青睞。其中有個來自鹿兒島,名喚照子的藝妓,對阿狗更是情有獨鍾。

  不巧的是這天照子不在慰安所。據說辛五郎宴客,從慰安所召喚8個人去侑酒。照子色藝皆臻上選,當然少不了的。

  「不湊巧了!」岡本為阿狗不歡,「真是抱歉。」

  正好相反,阿狗心裡很高興。因為正要打聽辛五郎的動態,而恰巧辛五郎宴客,請的是什麼人?講了些什麼?明天問一問照子,必有收穫。

  「我們另外找吧!」岡本向「當番」的姑娘問道:「可有出色的人?」

  「有一個中國姑娘,來了不多幾天,實實在在是個美女,不過性情很不好,恐怕會得罪貴客。」

  「不要緊!」岡本指著阿狗說:「什麼脾氣壞的女人,遇見他都發不出脾氣了。」

  那當番的姑娘名叫杏子,對阿狗也是有意的,嫣然一笑,不說什麼起身而去,臨出門時又回頭看了他一眼。

  「這杏子也很好,好處要到單獨相處時才領略得到。你覺得如何?」

  「不必!我怕照子會不高興。」

  「那你就錯了。」岡本笑道:「日本女人跟你們的不同,不大會妒嫉的。」

  「如果用情專一,不是更好嗎?」

  「這話倒也不錯。不過,」岡本問道:「你真的對照子用情很專一嗎?那樣,你將來會痛苦的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你忘了嗎?我們都要回去了,照子不可能一個人留下來跟你。」

  「喔,你說這個!」阿狗略想一想,放低了聲音問道:「你認為我有沒有籠絡照子的必要?」

  岡本恍然大悟,連連點頭:「不錯,不錯!你的心思很快,也很深,我不能不佩服。」

  阿狗笑笑不作聲,只舉杯相邀,開懷暢飲。喝不多時,門口有條俏影閃現;接著,竹簾掀處,進來一個姑娘,阿狗從未見過,猜想就是杏子所說的新來的中國姑娘了。

  「坐!坐!」杏子向她招呼,然後用倭語為阿狗與岡本介紹:「她叫粉蝶。你們看,不像蝴蝶一樣美嗎?」

  粉蝶聽不懂倭語,也不諳倭人的禮節,不會像杏子那樣跪坐,拉個墊子側身蹲了下來,先用左手撐在榻席上,然後膝蓋著地,坐好了再將右腿後屈放棄,看起來好費事。

  「這個倒楣的,什麼榻榻米!」粉蝶咕噥著罵。

  「你別罵!」阿狗接口說道:「榻榻米原是我們中國傳到他們那裡去的。」

  粉蝶大吃一驚,囁嚅著問:「你是中國人?」

  「是啊!我姓李。」

  「我還當你是倭人。」粉蝶觸動心境,臉上的表情便不同了,微含慍怒,一副負氣不愛理人的樣子。

  「怎麼?」岡本詫異地望著阿狗:「她為什麼不高興?」「誰知道呢?」阿狗用倭語答說:「杏子不是說過,她的脾氣

  本來不大好。」

  「那麼,換一個?」

  「不,不!」阿狗急忙說,「我不在乎她脾氣不好。」

  「啊,啊!」岡本笑道,「我原說過,什麼女人遇見了你,脾氣都會發不出。現在正要看你的本事。」

  阿狗笑一笑,轉臉問粉蝶:「喝杯酒?」

  「我不會喝酒。」

  「那麼,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呢?」

  「哪裡是我自己要來的?」粉蝶積了一肚子的怨氣,都因他這句話而觸發了,「是你們硬搶了我來的。我告訴你,我會喝酒,我會唱曲,就是不高興陪你。」

  她的話一句比一句高,使得岡本錯愕不止;而杏子則深為惶恐,因為粉蝶得罪了客人,她當番的少不得也要聯帶負責。幸好,阿狗卻夷然不以為意,才使她稍為放了些心。

  「不是我搶你來的,你跟我發脾氣,似乎沒有道理。」阿狗和顏悅色地對粉蝶說。

  想想是自己的理差,但剛板起的臉,一時抹不下來,粉蝶只好默不作聲。

  「能不能唱個曲子我們聽聽?」

  粉蝶不願意唱,但又覺得率直拒絕,似乎不大合適。想了一下,找到一個理由:「這樣坐著,連琵琶都抱不穩,怎麼唱?」

  「那容易!」阿狗轉臉告訴杏子:「取一張椅子,同時拿她的琵琶取了來。」

  椅子是取來了,琵琶卻沒有——粉蝶根本沒有任何樂器。

  「你的琵琶呢?」

  「我的琵琶在松江。」粉蝶冷冷地答說,「我是回石門去看我老娘,帶著琵琶幹什麼?」

  當然,這難不倒阿狗,也不足以成為粉蝶推辭不唱的藉口。琵琶是常見的樂器,找一面並不難,只是好壞之別而已。

  找來的一面琵琶,黯黑垢膩,柱頭和絃軸上所嵌的象牙都落掉了。粉蝶一看便皺眉,但事已如此,說不上不算,只好用塊抹布,略略擦拭一番,然後卷軸調弦,不道這面琵琶竟是名手用上等桐木所制,其聲冷冷如高山流水,粉蝶覺得比她自己用的那一面還高明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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